六哥有点傻

文/秋翁翁

我们一个村的居民细致掰饬起来都有亲戚关系,大姓有两三枝,小姓户来村也已历三代以上,解放后除了姻缘嫁娶几乎没有人口流动。尽管如此我仍然感觉族系盘根错节,但村民们却能轻易地将直旁、亲疏、辈分等等关系理得清清楚楚,这似乎是他们的一种天然的能力。

六哥有点傻,但几乎一个村子的年纪比六哥小的平辈人都喊他六哥。我不清楚我家跟六哥家是从祖上哪一代建立的联系,从记事起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要管这个人叫六哥。

有时候碰到六哥打过招呼,六哥会拦住我正儿八经地谈“事情”。六哥口齿不清,但六哥的神态跟正在攀谈的村民的神态一样。六哥谈的内容也含糊不清,一开始我有点不知所措,等看过大人们敷衍六哥以后,再碰到六哥心里就不慌了,大声地附和几句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六哥拉我说的事情没有连贯性,他谈到的内容都是从村民歇晌闲聊中听来的,所以不用担心他改天问我要结果。六哥走道背着手,节奏不紧不慢,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看见村里的小孩打架,六哥都要管一管,边作势要打人的样子边含糊地念念叨叨,一直把打闹的孩子赶散。

一年开春,白冷的阳光洒在古村湿润的土地上。上午九、十点钟黄家嫂子正在菜园里排蒜瓣,一个丫头急匆匆地跑来,隔着篱笆喊,“你家爱华掉水里了。”黄家嫂子直起身子,回头去看那丫头,一瞬间明白过来扔了铲子就跑。“在哪呢?在哪!”丫头跟在屁股后面,“就在窑场的塘里。”

等黄家嫂子跑到塘边,看见爱华一身泥,水漉漉地站在岸上哭,六哥泡在水里扑腾。黄家嫂子顾不上闺女,在岸边急得边喊边跺脚。好在老黑叔听到喊声跑过来,扒了袄,跳进水里。水没过老黑叔的腰,他从后面揪住六哥的后脖领子,把他拖上岸。

七斤婶跛着脚撵来,六哥见到娘哇啦哇啦地哭起来。黄家嫂子用自己的袄把闺女包裹起来,然后去看六哥和七斤婶。老黑叔边拧袖子上的水边问六哥,“六儿,水好喝不好喝?”六哥没理会老黑叔,看见我们围在周围,含含糊糊地说,“唐僧被妖怪抓到妖精洞里去了。”然后混着鼻涕眼泪嘿嘿地笑起来。大家听明白了,六哥讲的是他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内容,大家都被逗笑了。

小孩们说他们早上在水边捞冰块,爱华够冰块的时候滑到了水里,六哥下去把爱华推上来,结果泥太软他自己爬不上来了。七斤婶囫囵了一把六哥头上的水,黄家嫂子在一边紧陪不是,说多亏六哥。

一九八八年,六哥的跛娘生了一场大病,治了不久就去世了,六哥与弟弟成了孤儿。生产队每个月给兄弟俩供些粮米,左邻右舍的婶子也时不时给兄弟俩送些吃的。

六哥有时候带着弟弟,有时候一个人背着手到处晃荡。我们见面还喊六哥,六哥还拉我谈“事情”。日子依然悠悠地流淌,六哥依然不悲不喜,不紧不慢。

队部在稻场边上有几溜儿房子,分草料房、牲口棚、木工房、粮食仓库,还有些是队部办公、会计算账用的。没有分田到户之前草料房除了堆干草还放着农具。

草料房很大很大,两旁堆着打捆的稻草,队里开会、农闲听戏的时候,村民都会聚在这里。大人们扯出条凳磕掉灰尘,小伙子们爬上草堆,小孩子则叽叽嘎嘎在草堆里滚,在人群里打逗。

分田到户以后,队里的牲口也跟着分配到户。除了粮食仓库里还保存着五保户、困难户的口粮,队部的房子大部分空下来,办公用的房子干脆安排给了五保户。

家家户户开始各自忙碌,村民集体开会、听戏的机会越来越少,队部变得越来越冷清。原先用来脱粒、晾晒谷物的稻场逐渐被青苔霸占,慢慢地连小孩子也很少光顾这里了。

生活在汉江平原上的人们,千百年来重复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非收获的季节里,村里一到晚上八点逐步恢复寂静。女人们收拾完厨房,查过鸡笼狗舍,男人安置好牲口,检查完门户,纷纷准备入眠。

村东的狗突然叫起来,跟着就是各家门户打开的声音。小孩子们一下子精神了,跟在大人后面往稻场跑。手电光划破了夜空,一路上不时有问答的声音传来,原来六哥被人打了。

稻场上,六哥抓着一个人的自行车货架不停地拉扯,货架两侧挂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包。六哥边拉扯边发火,嘴里唔啦唔啦地叫。对面的人想掰开六哥的手,掰不开就劈手打六哥的头。看见村民围上来,那个家伙有点慌,驾着车把往前推,六哥岔开两腿身子后倾就是不松手。

村民们跑上来围住那个人,老黑叔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几把手电照到这个人的脸上。人们认出他是邻村的无赖,叫郝东东,小偷小摸惯了,是局子里的常客,几乎全镇都知道这个坏蛋,人们都称呼他“黑洞洞”。

有一年镇上搞忆苦思甜开批斗会,押着黑洞洞到各个村轮流搞批斗。晚上在稻场上点起几个大电灯泡子,在队部砌起大灶,架起好几口大锅,煮了满满几大锅大麦饭,村民大人小孩一人一碗站在稻场上看。

队长在上面讲话,民兵押着黑洞洞站在场子中间。黑洞洞长得五大三粗,胸前挂着牌子低着头,尽管这样黑洞洞梗着脖子还是显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大人们都说黑洞洞特别浑,小孩们自然十分惧怕他。

控制住黑洞洞,人们才陆续搞清楚事情的经过。黑洞洞摸黑到队部偷粮食,碰巧遇到在稻场上晃悠的六哥,六哥跑上来揪住了就不撒手,黑洞洞怎么说都没用,气急败坏才打了六哥。

几个婶子掰开六哥的手,拿毛巾擦了擦六哥脸上的血,男人们押着黑洞洞,把自行车推进草料房。六哥在一个婶子的臂弯里,挣出头来嘿嘿地笑,指着自行车说,“队里的粮食,嘿嘿,队里的粮食。”

随着我上初中开始住校生活,之后又异乡求学,跟六哥见面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工作以后,开始几年还能在年关见上一面,但是随着时光推移,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2008年春节,我回到了家乡。跟六哥将近十年没照过面了,到村口下大巴车抬眼看见了六哥,我喊了一声,六哥竟然认出了我,我给六哥递了根烟帮他点燃了。

“才回来啊?”六哥含糊地问。

“回来过年啊,六哥。”

也许在六哥的意识里并没有分清我是久离还乡还是日常外出,而仅仅因为我是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是回来的人,但我一时也很感动。

六哥拉着我攀谈,这回我没有急着摆脱他,鸡同鸭讲地陪六哥热聊了一阵子。

照例又离开故乡,直到2010年我再次回来。这次没见到六哥,在姐家饭桌上打听后才知道,先一年六哥在马路上走,被过路的卡车撞死了,事后司机赔给六哥的弟弟十万块钱。

听完我心里十分惆怅,六哥有点傻,我很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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