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生活里娱乐活动实在不多,尤其对赋闲在家的大人而言。
如果说交谊舞是一阵旋风,猛烈地刮来又迅速地消失;卡拉OK是偶尔洒落的毛毛雨,给生活一点沁润却总下下停停;那么麻将就是日光,恒定、持久,如空气一般自然不可或缺。
老屋的邻居里有稳定工作的不多,大多是男人自己找事做,女人在家带孩子。有人是修电视机收音机的,家里总是摆着一堆器件,几乎只有一个过道可走。男主人戴着眼镜坐在书桌旁被一堆零件围绕,面前一个拆开的电视,女主人在厨房忙碌;有人是做“锅铲”的,此“锅铲”不是指炒菜用的工具,而是老家的方言,类似于"锅盔",但又不是现在街上卖的那种锅盔。不过这种“锅铲”也是用面团烤成的,大概十几岁孩子的手掌大小,普通人手指的厚度,等分为五条,烤出来后是焦黄色的,滴上几滴拉丝的如香油一样的金黄色麦芽糖,是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最喜欢卖得的吃食。这家是批量生产锅铲的,家里有一些架子,上面搁着一团团的面团,炉子在另一房间,围观的小孩不允许进入;有人是司机,比如我的父亲,他当兵时学了开车,退伍后和别人合伙跑客运。
那时周围很少有人出门打工,在我印象中,似乎就地打工的也不多。用现在时髦的词汇来说,基本上是全村“创业”。手艺人在家靠手艺赚钱,做小生意的不断找着出路,各种家庭小作坊。如果是现在,大家应该都会过得很焦虑,但是大概看电影的人都还坐着,没有人陆续站起来,不内卷,所以大家都显得挺安逸。最好的证明就是,一到下午,邻居们就互相串门,开始攒麻将局了。
母亲在刚搬来时应该是没有这个习惯的,毕竟我和姐姐都小,需要她一个人照顾。另一个证明是,在我已经开始记事后的某段时间,他们常为母亲打麻将发生激烈地争吵,可见这个习惯是后来养成的。父亲出差回来,发现只有我和姐姐在家,没有电话,饿着肚子的他阴沉着脸出门去找,等两人再回来时母亲已有泪痕。他们的争吵常会波及到我们,使我和姐姐莫名地挨骂。虽然只几岁,但我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离婚这个概念,当他们激烈争吵时我和姐姐会吓得不敢说话,不夸张地说,真有种山崩地裂的感觉,仿佛一直安稳的大地居然也会突然裂开。我小声问姐姐“他们会离婚吗?”,姐姐说不知道,眼里也是惊恐和茫然。
我们还会尝试劝他们,别吵了。但通常气头上的父母不会给我们好脸色。无助失措的我们不敢呆在家里,就逃去后山。山上依然那么多有趣的东西,但我们没有心思玩耍。也不敢跑远,在我家后院围墙附近有棵大槐树,长得很高大,但是从旁边的山上可以很轻松地爬上它高高的树干。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我家的后院,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色暗了下来,家里的灯还没有亮起,冷战一定还没有结束。又过了一会儿,堂屋的灯亮了,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是隔壁的邻居来劝和。父母在外人面前没法再摆脸,又加上家里没人做饭,都饿着,几家邻居就会热情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吃饭,顺便再做思想工作“孩子还饿着呢,就在我家吃点,吃不下也要吃,该多大点事呢还值得你们这么吵?“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寻我们了,我们就等着呢,麻利地从树上下来跟着大人去邻居家吃饭。那个时代,远亲不如近邻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激烈对抗的时期过了后,母亲下午的麻将时间基本上固定-----可能也因为我和姐姐长大了,开始上学,她的时间更充裕了。总之,对于我们来说,母亲打麻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连父亲闲暇时也会呼朋唤友小赌怡情。家里的亲戚自然也少有不打牌的,至于说春节拜年,红白喜事,家族小聚,麻将都是必备项目。用他们的话说“你说待客,不打麻将那干什么?让客人干坐着吗?”
能干的主人请客人吃饭时必须要心里有数,客人分两种,一种是打牌的,一种是不打牌的。牌桌上合得来的人要一起请,这样才能玩得尽兴。一旦被打上会打牌的标签,主人是必须要安排好他或她的牌局的,一个爱打牌的人来你家做客,居然没坐上,那主人真是太失职了。而一个不打牌的人,在主人心里的存在感就低多了,他不打牌,主人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他,只要尽到了礼数-------水要不断续上,瓜果要不断地端到他面前请他吃,那也就尽力了。
牌桌上的人还有另外一份特权:你加入了一个集体,个人的事再大都不能影响集体的事。而现在这个集体的事就是保持牌局的完整顺利,不能打到一半不打了,或者因为个人的事影响集体的进度。这不仅是集体内的共识,也是集体周边人的共识。所以那些小事,比如刀换零钱,端茶倒水,接孩子放学,给老人送饭等,自然是要让不打牌的人去做的。不打牌的人时间多,坐在那里也是浪费嘛,打牌不一样,分秒必争,毕竟时间就是金钱。
当然也有不打的时候,比如每过一段时间总会传来消息,派出所要开始抓赌博的。风声传得很快,邻居间不停地交换消息:某某村的谁被抓了,还没放出来;哪个街道的谁是政府里做事的,居然也撞枪口上了,事情闹到了单位。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再主动邀约,大家静静等待风头过去。毕竟谁都知道,这阵风很快就会过去的。这可是麻将,国粹!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你能禁得住?又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么一条消息:“美国人!卫星勘测到中国半夜到处在震动,以为是要打仗呢!可是你猜怎么着?后来发现不是要打仗,而是麻将!中国人晚上都在打麻将呢。你说厉不厉害?“这说法都不用细想也知道错得离谱,但是对于严打的形势他们没有猜错,严打赌博的风头慢慢过了。有人偷偷开始,发现没事,胆子越来越大,重新开始打的人也越来越多,终于阴霾完全散去,那日光又出来了。
多年过去,麻将的玩法不断迭代,"二五八"到”晃晃","卡五星“到”买马“。母亲全程经历,我们除了偶尔的揶揄,也无可奈何。小时候的我经常被母亲抱在怀里看她打牌,一坐一下午。母亲的牌友个个夸我省心,不会到处乱跑,影响她们玩牌。那时的我没有好恶,只记得牌看多了,才五六岁时我就已经明白了麻将的规则,甚至能看出母亲哪张牌出得不对,能坐得住大约也是因为能看得懂。到后来大了对麻将开始厌恶,不明白四个人每天拿着一幅小小的麻将翻来覆去得玩,有什么意义。半大不小的人,最喜欢思考一些生命的意义这些高深的问题,年纪太小时不会想出这种问题,年纪大了也不会想——知道想也没用,思考生命的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只有青春期的人才会痛苦地想弄明白,不思考这些不足以应付那些生命的萌动,灵魂的探寻。青春期的叛逆也让我们对什么都看不惯,而麻将这种东西正是批判的绝好对象,反对赌博是天生的政治正确!
叛逆期的我应该也和母亲因为麻将争吵过,说了些没轻没重的话,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青春期的思绪太多太纷乱,那些莽撞的话已记不太清。前几年,他们从镇子上搬到了市区,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一开始都会不习惯。但没过多久,母亲就彻底融入了小区。她继续着打麻将的习惯,因为“牌品”好,没多久就新认识了许多新牌友,有了自己的小圈子。
说到牌品,打麻将的人相信一句话,牌品见人品。最让人看不起的是输不起的人——输钱后开始摔牌、给脸色、急了甚至推牌不玩,这样的人最扫兴。其次是喜欢耍小伎俩的人——如果别人连续赢牌正“火好”的时候她就总会找点事情,比如起身去上厕所,或慢吞吞地喝几口水;而如果是自己在兴头上,则不停催促别人出牌,争分夺秒地使用好运气。最后就是比较自私的人———虽然打牌的人都想赢钱,但也不能吃相太难看,如果有人输的太多,那么好的“牌角儿”应该要主动提出换下座位,或者暗暗地放他几马,让别人不至于一场牌下来一直都在被按着打。而自私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仅不会做这些,还会找借口提前结束牌局,让输钱的人连追本的机会都没有。
总之,母亲是有口皆碑的“好角儿”,茶馆的牌友会主动要她的电话,还有牌友专门等着跟她凑一桌。能玩到一起的当然都是牌品好的,那自然人品也差不了,今天你给我送菜,明天我约你去拔竹笋,每天下午按时去茶馆打牌打发时间,小圈子里的人玩的不亦乐乎。而父亲就落寞多了,他从不会去茶馆打牌,在他眼里那是社会闲杂的人才会去的地方,即使打牌他也只跟认识的人打。没有圈子也没有要做的事,时间自然不好打发,所以常常闷在家里叹气。
每天打牌回来,母亲都会带着小区里最新的八卦资讯回家,即使我们不屑一顾她也依然神采奕奕地说着。我想麻将对于母亲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个牌桌上的游戏,这是她家庭之外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桥梁,是融入这个社会的方式。如果没有麻将也会有其他方式,不过恰好就是麻将。也许我认可不了这种方式,但我已慢慢与那份偏见和解。因为我明白她的生活不需要我认可,而我只希望她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