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令人烦恼的。
子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之前想做一个人人都说好的人。发现这样太难了。他又想做一个不受约束的人,他发现根本就不可能。最后,他觉得做个坏人还要方便点。至少不用为虚荣受太多的折磨。“为什么要叫.‘子孟’呢?”他想,“这真是一个纠结的名字。”他觉得父亲取这名字实在欠妥,要不就是父亲没读两天书却学会了附庸风雅。
其实,坏人也不好做,他也不敢尝试。说明做坏人很难。
如是,他觉得这个名字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矛盾的痛苦。做个好人是一个痛苦的事情,而做一个纠结的好人是最痛苦的事情。
当他身上还有不到九百块钱的时候,他想到了中利,他哥哥。他想,如果我问他借钱,他肯定拿不出来,或是不忍心问他借。他们从四月到十二月都没通过一个电话。他想到姐姐,在乡下路过姐姐家,本来是想开口借钱的,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去年他问姐借钱,因为果园差点钱。姐姐说钱都给了女婿,所以就婉拒了。这回他更加不敢开口了。他想到姐夫,可听说姐夫因疫情隔离了好一段时间。“天呐,”他想,“我该怎么办呢?”
在人们的眼中救急不救穷。事实上,主要看的是有没有偿还能力。这个世界不救穷,世界还有什么温度呢?
还好,五年前借走他钱的朋友把钱还给他了。这样一来,他可以缓口气。
今年果园亏了十多万,而且果园就像一张血盆大口仍在吃钱。
真是祸不单行,中利来电话了。每次他接到哥哥电话心里总是要咯噔一下:哥哥不缺钱是不会打电话的。他哥哥要买鸡饲料,说下个月就还钱。
子孟还有一w多块钱,借出去自己就没有了。子孟诉了一番苦,还是答应了。他有点后悔向中利诉苦,因为,即使得到一点同情,哥哥在乎的还是是否借给他钱的问题。当子孟告诉他今年亏损很多钱的时候,中利会想,“你竟然有那么多钱来亏,你一定有钱亏。”
借钱给哥哥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知道,这钱八九成是回不来了的。可是,当他想起哥哥曾经在他读书的时候帮助过他,他心里就会浮现一些温情:“就算是报答吧”,子孟想,“这样一来,我心里会少些负担。”
可是,当自己债务缠身,想到明天就是绝境之时,他心里更加窘迫了。“哥哥至少没有债务,”他想。
子孟有些埋怨父亲,他觉得自己在读书的时候中利曾经给他不少帮助,作为父亲却没有承担全部费用和养育义务。这样一来,他就有对修利的亏欠感。中国人就是这样,不只是至亲之间,就是在亲戚之间也会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钱关系。子孟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些负担,除非我S了。”子孟有点反感什么“吃百家饭长大”云云,“简直就是胡来,最后人到底为谁活,活着的是谁都不知道。”
事实是这样的。这二十多年来,子孟一直在支持中利。从98年到13年间他一直“借钱”给中利。这十多年来中利就没有还他一分钱。只有13年子孟买房子时才反借过钱,随后就还了。
子孟有点后悔来到城市。二十年来,他觉得他不适应城市生活。如果在乡下,他可以娶妻生子过上和父母一起的生活。可是中利一直鼓励他离开农村,98年待业在家,中利不允许他到家门外晃悠。因为会丢他的脸——一个在城里读了中专的人留在农村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主要是丢他的脸,——他就是这样的控制欲,他把兄弟当作自己的作品。这件在当时不怎么体面的作品只是一个残次品而已。
子孟越来越自卑,中利本来就自带自卑心。
中利有十分敏感的神经,尤其是对外界。他不允许任何人说他的长短,连一个眼神也不允许,他会记恨这些人。他说他要“万事不求人”。可是在欲望面前,他又会变的十分麻木而缺乏敏感度。它并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亲兄弟有多么窘迫,他不关心这些。他一直以为弟弟是有钱的,总是会帮助他的。所以,他不求外人。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两兄弟真是有情有义。
子孟今年最困难的时候精神有些失常,甚至想过如何让自己消失的最没负担。事实是,任何一种消失方法都不恰当。他有时希望开车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出个什么意外,可是他想,这样又会连累他人,“这多么不道德啊”,他想,“还会让一些人忙里忙外”。何况,那段时间却没开自己的车。
所有的人都认为子孟家庭是稳定的,是不用父母担心的。事实上,他的婚姻似乎走到了尽头。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把果园撑起来,算是对得起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然后,把孩子养大,再抽身。孩子是他活下去的第一动力,其次才是父母。有时候他以孩子为荣,有时候又觉得没意思。“孩子能干、有美好的未来是孩子自己的事情,”他想,“我可不能让自己成为孩子的思想负担,更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有出息跟我有关。”所以,他尽最大努力活着,并且让孩子看不出来一点破绽。他对婚姻生活几乎是失望的,对人世间的感情也不抱什么希望。
中利一直没结婚,相处过一个女的,还是一个骗子。他刚愎自用地不承认这女的是骗子。这个骗子和他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精神灾难,一家人不知为他失眠多少个夜晚。
失眠最多的是父亲,父亲爱面子,由于中利不结婚或失去了最佳结婚年龄。父亲的痛苦可想而知。这个哥哥四十多岁时谈了一个骗子,奇丑无比的骗子用一张照片就把他给骗了。好人不该被骗,这是人们一厢情愿的。事实上,只有好人才会被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中利从来不为别人失眠,也不为家人因他痛苦而痛苦,在这方面他天生就是大心脏。也就是说,他不轻易在乎家人的感受。子孟曾经经常为他遭遇而失眠,可是后来一想,“他都不在乎,我为什么在意呢?”
中利想做个圣人,圣人眼中却总是充满了对财富的渴望,这使得他更加迷惘而急于求成。因此,快五十岁的他基本上没有成功过。子孟诉说了他这一年来的巨亏:“我真是后悔做果园。”中利说,“你也没跟我说,承包了我才知道。”甚是埋怨。子孟说这话不是要听他那种马后炮的责备式的安慰的,而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的难处。
中利没有朋友,他没有可以借钱的地方。他去年去外地养鸡,把种水果的钱都拿去养鸡。把父母留在家里种水果,所有的人都劝他别去。子孟委婉地说,“这个时候出去不太好。”其实,他希望中利留在家里,把水果种好,把破房子修缮了。本来准备修房子的,地基都批下来了。“你怎么知道不好?”中利轻蔑地说,“你又是听什么人说的?被洗脑了吧。”
中利太自负了,哪怕他从来没有做成功过一件事情。只要谁说的话不好听,他就会“六亲不认”,或是轻蔑地一言不发,像个冤魂。不寒而栗。意见不合时他会大发雷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孤僻,那么失败。所以,子孟不会刺激他神经,见面时尽量说他听起来舒服的话。前两年有次刺激了他神经,后来子孟主动和解。他不知道中利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气。“也许是有抑郁症吧,”他想,“他也不是容易人。”
这家人不太正常。父母虽然对孩子很好,可是他们却长期不睦。孩子们的性格不是懦弱就是偏激。
子孟想,“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谁又制止得住你呢?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了就会制止我?你有什么权力制止别人而不能被别人制止呢?”很多平庸的人就是喜欢马后炮。别人倒霉时,他们温情埋怨:“要是我知道了,……就不会怎么样了。”或者说,“要不是我的话,他又怎么怎么样……”云云。
这些人都注定平庸,不管他们未来有多少财富,多受人尊敬。他们都是虚荣而平庸的。
“这两年经济环境太差了,”子孟说。
“太差了,”中利哼哼鼻子,表示不服气。在他眼中,根本不是经济环境差。之前子孟劝他当年不要去养鸡,先观察一下环境,结果被顶一鼻子灰。子孟回头想想,“也对,他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习惯了三心二意。他怎么懂得起经济环境差这个事情?”
本来子孟想建议他去果园做事的,这样他就不用四处飘荡了。而且能解决果园的一些管理和劳动力的问题。这样一来,他不敢说这话了。如果他们合作,一定会翻车。再说,他从来都是三心二意的人。在外人眼中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事实上外行看事情永远是外行。“如果他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他早就不会问我借钱了,”子孟想,“你见过这个世界上勤勤恳恳的人有像他那样的吗?”
中利没有知难而退,“我下个月卖了鸡就给你,”他说。他已经不管子孟所说的了。
“他怎么敢问我借钱呢?”子孟想,“我都山穷水尽了,他怎么自信地认定我就有钱呢?”
很久以前,子孟和姐姐聊过中利。“不要再借钱给他了,”姐姐说。有时候,他觉得姐姐说的很对,但是却有些无情。中利轻轻飘飘地说,“她对钱看的很重。”这样一来,子孟觉得中利说的也很对。在子孟看来,姐姐也是一个说话动听,对人冷酷的人。也许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都很冷漠的原因吧。
“把卡发给我吧,”子孟说。
“用微信吧,”哥哥说。
“我微信里只有两百块钱。”
子孟当然要借钱给哥哥了,因为他觉得这辈子是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