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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正在一家杂志做人物访谈,朋友介绍我采访他,我在一个雨夜时刻,打通了他的长途电话。
你是某省著名主持人蔡先生吗?
我是主持人,但我不是著名的,
你最近获得了金话筒奖,能说说获奖感受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去北京领奖的时候倒是特别的感慨。
当他说到北京的时候,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点滑落,我的心里一动,
我就问他,你常来北京吗?
他说去年去过三四次。
为什么他对北京有这样一种特殊的感情?
那你觉得一个有成就的男人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他说,我到目前还没有最快乐的理由,我说快乐还需要理由吗?他说,需要啊,
我启发你一下,比方说,二十岁的女孩正是崇拜像你这个年龄,从阅历事业上都比较成熟的成功男士,你是否感到成就感?
有,但不一定是我的快乐。
那你的人生经历中有过快乐的时光吗?
年轻的时候,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不年轻,
那多少岁才算年轻啊?
8岁,扎两个羊角辫,穿着一条绿裤子,红花袄 ,提着篮子满山跑,一边跑,一边唱,那多年轻,我只有想到这个样子才快乐。这么多年来,我只有想到这个样子才能笑出来,所以说,我主持节目的时候,别人说不笑是我的风格,其实,有时候,感觉自己不会笑了。
这个形象是谁的形象啊?
她是谁,我不能给你说。
我当时有点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在电话两头的短暂沉默之后,
我突然问他,她是你的初恋吧?
他说,是的。
那她现在长大了吧?
是的,她长大了,她现在已经有出息了,出息的我再也领不走了,我小时候,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她领走,我总是有一个幻觉:在东北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她在一个糊满了报纸的土窑洞里烧饭,窑洞里满是青烟,她被呛得泪流满面,仍然穿着绿裤子,红花袄,仍然扎着羊角辫,我拉着她的手说,咱们走吧,咱不过这样的日子了,可我清清楚楚知道,她在北京,她的日子过得很好,我说,让你这么铭心刻骨的这个人是谁啊?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你喜欢唱歌吗?
他说,喜欢,我最喜欢爱情歌曲。
最喜欢的歌是哪首?
我喜欢的歌不流行,是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歌,《住在爱里》它能触动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我觉得这么多年,不管她在那里,我都住在我对她的这份怀念里。
我也挺喜欢这首歌的,她的词作者是我的朋友三丫。
你认识三丫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情绪。
我突然问,你也认识三丫?
认识。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
我冒昧的问一句:你童年的故事女主角就是三丫?
他没有说话,但我相信他默认了。
我告诉他,去年有一份全国有名的通俗杂志,写三丫回忆自己的初恋,三丫说没有她的那段初恋就没有她的今天。他听了以后,一下子激动起来,她说她记得初恋,真的吗?不太可能吧?真的,我可以帮你找那期杂志看看。不过,你得和我谈谈你的故事吧!他开始了她的叙述。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比较嘎,高兴的时候,一脸的鲜花灿烂,不高兴的时候,啪的一下,小脸就掉下来了。
你们俩是青梅竹马?
我不想这么说。
你不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太好说。(等我采访三丫之后,我才明白,其实,她一直不知道三丫的心思,把他们那一段两小无猜的岁月当作自己的一段单相思。)
那我想问你,将来,等你老了,你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度过你的晚年?
你要问我这个,因为咱俩不认识,那我就给你说实话,我就是想和三丫一起过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为这个准备着。
那你想和她一起过晚年,那她呢?
那她呢,她想吗?
她想不想我就不知道了,我就这么想,让她过,让她嫁,让她随便得过 ,随便的嫁,到最后,她嫁不动了,也觉得没什么奔头了,也折腾不动了,人也老了,然后就不比我聪明了,她就不嫌弃我了。
那你也老了,也傻了,也又老又丑了,年轻的时候,人家就没有看上你,现在更看不上你了,我不会,我可年轻了,我的心比我那个时候更年轻。那你凭什么说三丫就会傻就会老?我是这么希望的。
那你给我描绘一下你想过的晚年生活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有很多钱,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带她去西双版纳!你认为她会和你去吗?我觉得经过我的努力,我想她会跟给我去的。那个时候,她又老又丑又笨,那她还有什么魅力吗? 那个时候,老眼昏花,我牵着她的手,彼此也看不见对方长得什么样,我脑子里还是那个挎着篮子唱着山歌满山跑的那个8岁女孩子,我还觉得他8岁,我9岁,我就是90岁了觉得自己9岁。我说,你还挺浪漫的,你老了你还领着你的童年,在老年的时候过童年的生活。
有时候想起来也是的。这些年来,我遇到很多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子,但一想起来还是觉得没有三丫好,再也找不着和三丫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喜欢童年,喜欢童年的一种情怀。而三丫只是你童年的一个影子一种寄托。
也许是,但我知道我愿意活在这种寄托和影子里。那这个是不是你和妻子离婚的深层次的原因?
我也说不清,她和三丫是很好的朋友, 她也爱三丫,她也想念三丫,可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总会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一个记者啊!
除此之外?
我是一个女记者。
你采访我之后,还会和我联系吗?
你希望吗?
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你认识三丫,或者,我希望在你不采访我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聊聊天?
可我不是三丫啊?
他默然了! 其实我明白,他知道我不是三丫,我用不着提醒她,也许我可以踩着三丫的尸体向他走近,人与人的缘分往往就是这样。
三天之后,我和三丫坐在了一起,听三丫讲那一段童年故事: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佛说,五百年前的回睦、再回睦才换来今天的擦肩而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8岁,他9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一个黄昏,当时,我正在河边打水珠玩,水柱在空中五彩冰封的,觉得可好玩哪,这时,一个小男孩映入我的眼帘,秃秃的头,挺大的脑袋,脸圆圆的,穿着个小褂子干干净净的,好像童话似的,一刹那,点亮了我的眼神,我的心就一动。在那一刻,我的童年才真正开始了,第二天,我就趴在他们家的后窗台上看,这是从城里搬来的一家人家。我看他们家的人可好玩,家里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父母一对、哥俩一对,姐妹俩一对,我瞅着他家人可开心了,心里跟开了花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和我的小伙伴晓华就和他们哥俩一起玩。我童年时的记忆几乎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片断。在我们村里有一个打麦的场院,秋天的时候,一堆堆的麦积,像蒙古包一样在月光下,金晃晃的好美啊,周围都是田地,漫天的星星、青蛙呱呱地叫,我们几个小伙伴躺在麦堆上,挖地洞,抓土匪,玩疯了。
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和他同时掉进一个洞里,可一次也没有,每次,我和他的弟弟掉进同一个洞里,我心里就特别沮丧,我真想踹他两脚。
我和小华坐在麦堆上听着大喇叭里,学唱样板戏,他拜师学二胡,学口琴,从那个时候在我的生命里,就有了音乐。我们几个把所有的唱词全部学会,然后就折腾起来了,他演李玉和,他举着我爹的马灯,带着一个铁路工人的帽子,可威武英俊。我演的是李铁梅,晓华演的是李奶奶,我们可以把《红灯记》整场演下来。
那个时候,生活每天都是快乐的,快乐的连快乐这个词都不知道是什么。
当时村里只有他们家有一台小黑白电视,全村老少都坐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看电视剧《霍元甲》,过了几天,他突然不见了,问他们才知道,他到县城少年武术班学习去了。一个月后,他回来了,在院子里,腰里挤着红腰带,挥舞着剑一招一式的练,我觉得他那么英雄,跟霍元甲一样才貌双全。我就越发的崇拜他,觉得他真了不起。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上了高中。
十七八岁那个时候,我和晓华更喜欢和他们哥俩在一起,谁也不说出的是,我们俩都希望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那个时候,乡里搞文化活动,我们组成文艺演出队,我和小波两个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这个时候,我的爱情中有了酸楚的东西,很多的女孩子喜欢她,晓华也是其中的一个。晓华一会儿和我在一起骂他,一会儿又说他的好话。
他们家也给他张罗介绍对象,那些女孩都比我漂亮,比我家庭好,都是干部家庭,我一下子就傻了。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家欢声笑语的,我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眼泪象水一样一把一把的,好像心爱的东西被别人占有了,整个一个秋天,心被搅碎的感觉。
高中毕业,我高考落榜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个时候,他们家却要返城走了。
那个时候,一向爱笑爱唱得我,出来进去没有了声音。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下午,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夕阳晚照的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他来了,走到我的面前,给了我一个纸条,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纸条上写着:从小到大,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很好的印象,我希望和你做个朋友,你愿意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表达的感情,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的那种具有神秘信息的东西,但我还是心里快乐不起来,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家穷困,在他的父母的眼里,我是一个农村的野丫头,又没有考上大学,注定要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怎么可以和他家的儿子门当户对呢?我一直没有给他回话。三天后,他来我家借一本书看,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给他一本书,并在书上勾画了很多,被我勾画出来的,都是我想说给他的话,可惜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在书里边找信,我在字里行间画勾传达的意思,他更本就没有看一眼。
后来他来找我,说他爸他妈非得让他在回城之前找一个,你帮我选一个吧。我的眼泪在框子里转,直到今天,我的一个朋友说每次见我,不是正准备哭,就是正在哭,或是刚刚哭过,我想当年我的眼泪一直没有掉下来,我含着眼泪对他说,晓华。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无论你们以后过到什么份上,都有你抛弃她的份,没有她抛弃你的份。他用一种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他俩订婚的那天,骑着我借给他的车子,两个人一起去买彩礼,我看着他们一起走的。他走的时候,我写下了我平生的第一首诗:
春天的时候,他走了,
下雨了,你走了,
不知道是雨踩着你的脚步,
还是你踩着雨的脚步,
雨下到这里,也下到天边,
不知道走到天边的你还能不能在回还?
你走了,
还下着雨我没有伞送你,
他从我家门口走过,一步一步地走出我的视线,这个镜头,一直在我的生活中。
他家要走了,全家返城了,搬家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我一个人站在一个山峁子上,看着一件件的东西搬上车,看着一个个告别的场面,看着夕阳西下,这一家人慢慢走出我的视线,就像当初他们一个个走进我的视线一样。我的所有的人生场景和夕阳有关,那么美,又那么凄楚。
晓华家也走了,全村人都为她家送行,我站在我家的地里,全村人怎么送别怎么挥手,我站在那里,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到两辆大卡车走得无影无踪。两辆车把我的童年少年梦拉走了,拉了个片甲不留。从此恨别离,再好的朋友我都不去送行。
那以后,我就开始写诗,写词,我希望我通过努力,能到达他所在的那个城市。后来我结婚,又离婚,后来我到了北京,成了一个北京城里有点名气的女词人,都是因为那个童年的梦幻。
也许希望他们的思念有一个结局,我想撮合让他和三丫在二十年后见一面。
三丫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一遍一遍的问我,我想见他吗?我到底愿不愿意见他?她犹豫了又犹豫,矛盾了又矛盾之后决定见他一面,他们把见面的地点定在北京。
二十年后的一个黄昏,夕阳西下的中华世纪坛有一种古老和经典的美。
他出现在三丫的眼前。
三丫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贵妇人去见他,一席黑衣,一个黑色的拖地长裙。戴了一顶很各色的帽子,一双白得刺眼的手套,梳了一个宋庆龄式的发髻,专门在理发馆做的。
我不知道三丫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当年一个农村姑娘的自卑今天用这样一种形式表现出来。
当年的他不再英俊,不再明睦皓齿,不再是她心中永远也够不着的白马王子,当年她非常迷恋的那双眼睛,不再清澈如潭。
分手的时候,他們誰也沒有說再見,我知道十八年前的那一场初恋,刚刚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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