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不分

我遇到白不分的时候,是一个春光正好,风暖花红的日子,有几个老头在路边下棋。而他就翘着一只脚在老头们旁边的树下打盹,面上掩着一顶灰扑扑的斗笠。

他大概赶了很久路,因为他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了脚心。大概也不是,因为他一辈子都在四处游走,越乌鞘岭,过祁连山,穿秦岭,渡江南。他的身上有草原滚滚的沧桑,也有江南绿水的柔润,他就像一把碧波清江,风沙云雾里淌过的宝剑,可如今却躺在一棵树下,天光被枝桠筛得细密如丝,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身上。

白不分原本叫白分,他有一个孪生的弟弟,叫白离,直到他亲手把白离杀死之后,他才改名叫白不分。这件事曾经在江湖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从此白不分一直为江湖人所诟病,道他是冷血残忍为人所耻的败类,对于这样的传言他倒是不以为意,乱世池深,又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若看不惯我白不分,大可以来杀我,有几个来几个,尽说些无用的屁话,就算嚼烂你们的舌根,我白不分照样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朔方城,天下名门齐聚一堂,他就坐在人群正中央的一方八仙桌旁,手里拿了个小桃子,咔嚓咬了一口,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了天下至宝——天诛地煞。

走之前他在朔方城后山放了一把火,满山野林被烧得精光,三日大火过后,人们在后山巨石上发现他留下的三个字——“比良坡”。

天下大乱。

说是大乱,可本就是一潭泥沼,还能脏到什么地步呢?

他头动了一下,斗笠啪地一声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下巴上有乱糟糟剃也不剃不干净的胡须。他慢悠悠睁开眼,双手抹了一把脸,然后他看到了我。

“别跟着我。”

第三十一遍。

没错,我不是遇到他,我是跟着他。

自从在朔方城遇到他开始,我就开始跟着他。我从混乱的人群堆里挤了进去,在八仙桌脚下捡起了那只他咬了一口的小桃子。

我是谁呢?那都不重要了,在那之后我回过一趟家,站在窗外见我母亲在烛下落泪,我心中隐然一动,但是我还是走了,自从见到白不分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叛徒,我不能让我的家族因我蒙羞,我父母只当我失踪,或是丧命于大火之中。


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背着一把小魁星,剑络鲜红,他弯起嘴角,语气又轻佻又嘲讽:“安阳萧家,久仰大名。看在你是个小姑娘,我下手会轻点。”

我从衣服里掏出那颗小桃子,对他说:“你的桃子。”

他一怔,一时无言,只从我手里拿过桃子,半晌才开口:“坏了的东西,还要它做什么。”说罢他手一抛,那只桃子便掉在地上,咕噜噜打了几个滚,沾满了尘土。

他大多时候不与我说话,心情好的时候才开口,也无非是“别跟着我”、“快滚快滚”、“怎么又是你”之类的。

唯独有一天,是八月十五,玉蟾滴露,夜满星斗,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在某一处山林之中。

他突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月光渺渺落在他脸上,夜风拂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眼神定定地望着我,冰冷深邃,像两把刀子将我心肝脾肺掏了个精光,一分一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不怕死吗?”他问我。

“怕。”

“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追问,只是转过身继续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清冷又萧瑟。我怕死,可我想,他若是一个人,想必会很寂寞,我不想他寂寞。


之后的日子要好许多,我们在淮河小舟上钓鱼,清波千里,河雾渺渺,他一言不发地钓上来许多条大鱼,然后又相继放掉,而我则钓到了一只小虾。那天开始我方才知道他厨艺了得,做的糖醋桂花鱼味道堪比醉仙楼的大厨。

在落满雪的冬日西湖畔沸茶,香气氤氲,他叫了一个小歌姬,小姑娘冻得唇色发白,声音颤抖着唱了一曲蝶恋花,后来他买下那个歌姬的琵琶,扔给了我,我学了好久都学不好,最后和我的小魁星一起背背后成了装饰。

在杏花满城的苏州城里乱走,大街小巷行人交织,擦肩接踵,路边的小摊贩正扯着嗓子吆喝,年轻的姑娘簪花试了一朵又一朵,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我的头上又多了一雕花木簪。我买来彩绳,熬了几天夜打了个络子,他嫌恶地扔到一旁,可过了不久便见他挂在了腰上。

我一直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我见到一个人。


那天我们在酒坊村一家小酒馆歇脚吃饭,天阴欲雨,风贯满堂,门前破旧的旗帜被扯得猎猎作响。这样的天象是不好的,但我并不担心有人来杀他,因为没人杀得了他。从来没有。

有人躲雨进了酒馆来,与酒馆老板热络地说话:“这雨来的巧,正好浇地里的稻子。”声音温柔婉转,如山谷清泉,黄莺低吟。

白不分在喝酒,听到这声音他手一顿,抬起头朝门口慢慢望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门口站着一个农妇,一身粗布麻衣,却依然可瞧得出几分绰约,她转过身来,我方才看清她的面貌,眉眼间清秀恬静,温婉可人,独右脸有一道长疤,甚是触目。

她看到他,身形一滞,怔怔站在原地,我看不懂她的神情,又喜又悲,又盼又惧,她双唇颤抖,忍了又忍,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轻轻唤了一声:“白分...”

她叫他白分,而不是白不分。

是故人。

白不分起身,她万般期望地看着他,他却熟视无睹般从她身旁走了出去,我连忙跟上去,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我仓促间望了她一眼,看见她掉了一滴泪。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会有别的女人为他流眼泪。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接下来那个女人给我说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她本是咸阳城一名小歌姬,春风小巷,杏雨湿衣。相遇之时两人皆年轻,酒事三番,清歌两曲,眼色相勾,暗流涌动。少年情事是未开苞的春花,是生涩唱不熟的艳曲,几次三番,情意渐浓。尔后一日,她又遇着一人,误作是他,酒酣耳热,衣带轻宽,耳鬓厮磨,缱绻一夜,事后才知,那人竟是白离。八抬轿子进了春风巷,他位列上宾,眼睁睁瞧着她嫁给自己的弟弟。本想着此后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哪里晓得白离性格暴躁,一有不如意便拳脚相向,每一日都是煎熬折磨,最后一次他醉酒,拿刀要刺她,几番争夺间,他在她脸上划下一刀,她拼死抵抗,竟失手将刀插入白离胸口,一时间血如泉涌,白离也因此丧命。

后来。

“后来白不分顶下所有罪名,让你脱身。”我开口。

那一晚我找到白不分时,他正坐在灯下擦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擦刀的样子,他手中拿着天诛,烛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刀光凛冽,湛湛如水。

窗外大雨倾盆,雷声阵阵,雨点啪啪打在瓦片上,如鼓击。

“你走吧。”他说。

他说“不要跟着我”的时候,是懒散的。他说“快滚快滚”的时候,是违心的。他说“怎么又是你”的时候,是无可奈何的。

可我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冷冰冰的,就像一把冰寒刺骨的剑,把锋利的刀刃通通展露出来,不让人靠近一分一毫。

我走过去,从衣服里掏出个小桃子:“吃桃子吗?”

他转过头看我,半晌不说话。

突地他站起身猛然握住我的手腕向后一翻,步步逼近,我被他压到墙边,他一抬手,天诛抵到了我脖子上。

他手持的刀柄上雕着两颗玄石骷髅,双目嵌红宝石,如双目淌血的冤魂一般,正阴森森地望着我,这便是天诛,他从朔方城万千人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取走的宝物,如今离我脖颈不过一寸罢。

“你不怕死吗?”他问我。

我睁着眼看他,他的脸离我不过三寸,我望着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胡桩,他的一缕一寸,每一根头发丝,我都恨不得死死地记在脑海里——即便是,他要杀我。

我的脸颊一阵冰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大抵是不甘,不甘我风尘仆仆,千山万水地陪他走,还抵不过曾经那人一颦一笑,敌不过她轻轻一唤,不论穿过多少年的岁月,还是能轻而易举击中他的心,不甘他不过看了她一眼,我便节节败退,输得一干二净。

他神色一动,手下松了力气,放下刀,侧过头来,在我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我们走错了路,竟阴差阳错到了安阳附近的小城。

我们在路上找客栈投宿,突然听到一个因震惊而颤抖的声音:“桃桃!”

我心停了一拍,转过身去,入目便是一人骑于高马上,锦衣华服,花发白须,我走了之后,他老了太多。

“爹…”

白不分抬眼看我。

爹连忙翻身下马,快步向我走来,突地脚下一滞,又疑又惊:“白不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开口却答不出话来,只得怔怔望着他。

他看着我,半晌才痛心道:“孽子。”尔后拔剑,痛心疾首:“白不分,我要替天下人除了你这个江湖败类!”

白不分没有躲开。他不打算躲开。

不行。

我冲上去挡在了他前面,那一剑便落在了我身上。

血落在白不分的衣服上,他一把抱住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才发现他的手在抖,他在怕。

原来让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白不分,也会有怕的时候啊。


我醒来的时候,见到了我阔别一年有余的母亲,她也老了太多。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回来就好。”她伸手抚上我的脸。

我回到了家中,重新当起了安阳萧家的大小姐,配一把小魁星,骄纵矜贵,人人称羡。家里人都绝口不提我离开这一年的事,我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虚虚实实,飘飘杳杳,只是望得到捉不着的水月镜花,从未来过。唯独他留下的一支木簪,一柄琵琶,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他在我心底走过一遭。

我重新拿起琵琶学起了那首蝶恋花。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一日又一日,直到我学完了一首又一首蝶恋花,从桃花纷飞,到大雪飘摇,又是一年。

他们终于向我开口,说起了婚事。

“不嫁。”

“谁也不嫁。”

“我不过回来一年,你们又急着把我往外赶吗?”

几次三番,爹终于耐不住性子,把我叫了过去。

我好整以暇地到了大堂,却见一个陌生人正与他坐着喝茶,腰间系牌,是朔方城的人。

他说:“萧大侠侠义心肠,光风霁月,此次又为江湖除一大害,拯救武林于浩劫之中,让天诛地煞物归原主,实乃天下之大幸!”

他说:“这白不分能有如此下场,都是应得的报应。”

他说:“死了活该。”

他身旁放着一只锦盒,盒中双刀湛湛精光,刀柄宝石流光溢彩,正是天诛地煞。


我爹答应了朔方城的婚事,只是山高水长,需千里送行。

我换上茜素红的婚裙,手指摸着缎面上织金并蒂莲,针脚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绽放。

“真好看,你觉得好看吗?”

送亲的队伍上了一方大船,飘飘摇摇地在河道上走。

河面有雾,时而起风,缭绕不散。

我绕过人耳目,偷偷跑到了甲板上。

“白不分,你做梦也别想丢下我。”

我跳下河去,刺骨的河水一瞬间荡进耳内,船上人声混乱嘈杂,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又是扑通一声,有人紧跟着跳下来。

有人搂住我的腰。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你一辈子也别想甩掉。

因为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她已经在你心里种下了种子,从此以后无论你看谁,都是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影子。

真烦啊。

甩都甩不掉。


我又被救了起来,这一次我醒在一间陌生的小屋,走出门去,入目便是十里桃林,天光如洒,细密广阔。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白不分的地方,他从我手里拿过那只他咬了一口的小桃子,啪地一下扔在了地上。不知是谁在这里种满了桃树。

然后我遇到了白不分。

这是一个是春光正好,风暖花红的日子,有几个老头在路边下棋。而他就翘着一只脚在老头们旁边的树下打盹,面上掩着一顶灰扑扑的斗笠。

他头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别跟着我。”他懒洋洋地开口。

“才没有跟着你。”我背过身佯装要走,手腕被人握住轻轻一拉,便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吃桃子吗?”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呼出的气落在我耳畔痒得人脸颊发热。

“才..才不吃…”

“可我要吃。”他低下头吻住了我。


hym 大学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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