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这大漠之上,前后无屏藩,初春清晨的寒气重得不可抵御。日光已刺破天边之幕,缓缓积聚。阳光照在呼出的呵气上,别有一番意味。
熊毕力又跺了跺脚,活动一下腰腿。他一扭头,正见到从薄雾中走上城来的顾自雄。顾自雄两眼带着些许血丝,略有疲态。他见是熊毕力在城头值守,略一愕然,“老五,不是说了让你先歇息么?肩伤还没大好,怎么如此逞强?”熊毕力咧嘴一笑,“兄弟们一向是如此轮休值守,我的肩伤已不碍了,不能总让兄弟们替我吧!”
顾自雄淡淡笑了笑,“毕力,你,我知道你的心思…就算这是你与兄弟们的最后一战,也要爱惜身子!”熊毕力微微垂了垂首,“大哥,我,不回去娶亲了吧!”顾自雄笑了笑,“别说傻话!”
他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吉喇营中人影晃动,纷而不乱。他拍了拍熊毕力肩头,“老五,你放心,有大哥在,保准给你新娘子一个囫囵完好的壮小伙!”熊毕力抬手抚了抚眼角,“大哥,我,”他话未说完,顾自雄已抢了两步上前,“他们要出兵了,去叫兄弟们都上城来。”
果如顾自雄所言,不到片刻间,对方阵营中一如昨天般杀出一队队人马。但这次却是刀矛尽出、弓已在弦,分明一副力战之势。随着日头渐高,笼在城头的薄雾也尽散去。城下的吉喇军缓缓结成攻城阵形。
丁小虎舔舔嘴唇,“大哥,趁他们结阵未完,我们先冲杀出去,也许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顾自雄摇摇头,“这次不同,乌不古善于用兵。你不见左、右远处旌旗后已伏着弓弩手么?”卫无病点头道,“大哥说的是!不过,等他们阵势结成了,一波波从容攻起城来,可就难抵挡了!”
顾自雄昂了昂首,“虎翼营以寡击众,也不是第一次!况且,嘿嘿,当年建此城时,便设了守御机关。我昨晚一夜未睡,走遍全城,发现虽过了二十几年,这些机关仍多可用。今日便以吉喇军试试这些机关!”众人一听,既惊且佩,熊毕力暗道,“怪不得大哥方才上城来显得疲惫,竟是奔忙了一夜。”
顾自雄两手拍了拍,“你们过来,听我安排。”他详细将守城机关一一说与众人,各人俱有分派。
直说到最后,顾自雄抬起头来,“虎翼营闻名天下,但总说八百铁骑,倒弄得不知所谓,忘却了这八百铁骑也是我们兄弟一个个血肉之躯筑成的,并非是八百两个字这么简单。这次出战以来,虽无恶战,在九原渡也折损了数十名弟兄。佳兵不祥,我只盼这些机关能多救几个虎翼营兄弟。”
他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众人心有所感,俱能体味得到顾自雄之心意。这八百铁骑之首、叱咤天下的英雄,肩上与心中所负分外沉重。
城下忽地金鼓响动,一队队吉喇部士兵已冲上来。小石城并无护城河,这些士兵一路直冲到城下,架起云梯直攀而上。
顾自雄静静看着,眼看数十架云梯都爬满了人,已能看得见冲在最前面者掌上大刀散出的寒光。顾自雄左手一挥,大喝一声“破”!正面城墙中间砖石剥落,探出一排月牙状铁器。这些东西如同一个个刃口向外的月牙铲,齐齐一击,将云梯从半截拦腰斩断。云梯上的攻城军登时纷坠如雨,在下面的还好,已近攀至城头的多半摔得骨断筋折。
一击过后,只听吱吱嘎嘎作响,一排铁铲缓缓收了回去。城墙上除了斑驳一些,似不留什么痕迹。城下士兵一阵混乱,但吉喇军一向勇悍,一波失利,第二波攻击即至。又是数十架云梯搭了上来。
顾自雄仍是冷冷地看着,待每架云梯上都附了多人,突地又喝道“破”!这一次更无征兆,城墙下面冒出数百箭眼,乱箭齐发,将已爬上云梯的士卒大半射落。
城脚下不多时已伏倒百十具尸体,但阵后鼓声不绝,催促再次攻城。吉喇士卒不顾一切,又架梯攻来,攻势并不稍减。
顾自雄两击得手,意气风发,稍停片刻,再怒喝一声“破”!数十云梯所靠的城根处忽地陷下去,每架云梯都矮了一截,陷入沟中。接着,大地一震,云梯皆从根部腾地燃起。火焰冲天而起,蔓延着向上烧去。数十架云梯一时间成了数十根冲天火炬,在小石城下噼噼卜卜地烧着,渐渐坍倒下去。
罗佐书双掌一拍,“大哥,这些机关真够厉害,可叫吉喇部见识一下!”顾自雄双眉一皱,脸上稍露出不忍之色,“我却不曾想到,这机关如此霸到!”
城下的吉喇军三次攻击皆被击退,士气一挫,攻势停了下来。远处队伍中央的乌不古催马向前奔来。离得近了,他脸上的诧异连城头众人都看得清楚。他也许想得到攻城未必会一鼓而下,但绝不会想到这毫不起眼的小城居然还藏了这等机关。
乌不古纵马在城下来回驰着,熊毕力已忍不住大叫,“大哥,你真够厉害!隔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些机关…”他说了半截话,不由住口,想一想又道,“难道你当年十余岁时便参与修筑这些机关么?”
顾自雄不答,只盯着乌不古。乌不古在城下驱马来回几番后,扬首向城上道,“顾将军,当真英雄了得,还留了这么一手!我们也真小视了这小小荒城!”
顾自雄殊无喜悦之色,“乌将军也不必过奖,这也是机缘巧合!唉,我也料不到这些机关如此厉害。你若再一味强攻,只怕损失更巨。不如你我罢手!吉喇部散去部众,解甲放马,我力劝兵部上书朝廷也放手,你看如何?”
他此言一出,不但乌不古愣了一下,就连身后的众兄弟都大吃一惊。虎翼营受命出黄河、袭王庭,可从未听说兵部授权顾自雄与吉喇部议和。罗佐书低声道,“大哥,你不是当真吧?”
乌不古脸上动了一下,“顾将军,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吧。说句不恭的话,你还代表不了兵部,更作不了朝廷的主!”顾自雄叹了口气,“不错,但你也应知道,以我与兵部田侍郎的交情,他也许会听我一言!否则,再纠缠下去,你却未必讨得了好去!”
乌不古听得“兵部田侍郎”几个字,脸上又现出诧异之色。顾自雄淡然一笑,“你必是疑惑,我这个小小营官会与兵部侍郎有什么交情?但是,顾某自忖在西北一带还算略有守信守义的薄名,你且…”
乌不古眼睛瞪得更大了,打断顾自雄的话,“顾将军,你一诺千金,吉喇部上下无人不信。只是,难道你不知道,兵部田侍郎已经身亡?
这一回轮到顾自雄目瞪口呆了。他愣了一下,茫然摇头,“不可能,去年年根下我还见过他。这一战便是他亲手部署。你若乱我军心,也不必编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谎话来!”
乌不古呵呵笑了笑,“顾将军,看你不似作伪之人,也许真是不知!但我也非信口雌黄,田城佩已于正月十五夜暴毙于侍郎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