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军令状
自打雁翎把王朝元的马车夫踹下去,一路上把那王朝元颠簸的七荤八素之后,那王朝元本想再去告那雁翎一状的。可还没等自己走出马车呢,只见雁翎指挥着陈桑的队属将王朝元的两车行李一一卸车,将里面的各色陈设、繁复的华贵衣衫尽皆搜刮出来,叫带去左近镇子上的当铺卖了充作军饷。转过头再对着王朝元好一通威胁,扬言要将他丢出去,那王朝元便不敢再与雁翎有所交接了。
雁翎这边是清净了,可尚统那边却不得不听王朝元的哭诉——
“我那身织锦金蟒袍那是太后所赐啊!还有我那个描金的茶盏,那是成套的啊!还有……”
“好了。”
尚统打断了那王朝元的啼哭,“那雁翎方才过来了一趟,我已经狠狠的训斥了她了。怎么,她没去给监军道歉吗?”尚统问道。
王朝元将眼睛一转,想起方才曾有人来报雁翎求见,可自己却让人把她撵了出去。
见他不吭声,尚统又说道:“监军是中贵人,没吃过行军的苦头也是应当的。不如我将监军从行伍的队伍中挪出去,便是慢些也碍不着行军了,如何?”王朝元见尚统非但不给自己做主,反倒把他撵了出去,便知道自己那些行李换来的银钱收买了,也只得扯着手绢跺着脚。这边刚要抬脚出去,又听那边尚统叫住他说道:“军机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稍不留心,便是误国。还望监军多多监管,莫要让人逃脱了罪责去。”
王朝元听他如此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你啊你啊,制置使,你当真是个人才啊!”说罢大笑而去。
雁翎待在自己的营帐里琢磨沙盘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道:“雁姑娘,你在吗?”
是陈桑的声音,雁翎走到帐帘边上将帘子挂了起来,陈桑也就跟着进来了。
“我看你没吃夕食,给你送点来……诶,你怎么把帐子打开了,不冷吗?”陈桑将一个餐盘放在桌沿。雁翎没有回答,随口问道:“怎么了吗?”
那陈桑只是来献殷勤的,自然没什么事故,只能干拉白扯道:“那个,你的马我给你送回厩里了。你把这个饭吃了吧。”
雁翎嗯了一声,道谢便吃。
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陈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手搓来搓去,也不知道怎么才好。看雁翎坐在椅子上用餐,干脆蹲在她身边说道:“诶,你把王朝元的东西都变卖了,那卖了的钱尚统就没给你分点?”
雁翎回想了一下,她去送钱的时候,尚统并没有说要给她分赃,但自己也没要什么钱。陈桑见雁翎不言语,便问:“那些家伙可是当了三四十两,你给了我那两个搬行李的还一人二钱银子呢,你自己没留点?”
在陈桑惊诧的目光中,雁翎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才说:“我有钱用。”不等陈桑再开口,她便问道:“风山公到哪了?”陈桑先是被问的一愣,随口说道:“他们从江陵出发,只怕还没到夔州。”随后心里有有些不是滋味的问道:“那个,你认识风武?”
雁翎风卷残云的吃完了晚饭,先是擦了擦嘴,又是漱了口,然后喝了口茶,这才回道:“几个月前我帮那个疯猴子灭了一伙铁浮图,就在江陵附近。”
那陈桑还没来得及对雁翎这一番繁复的行为吐槽一番,又听得她帮风武灭了一伙铁浮图。心下忽然想起风武之所以绶封将军,正是因为灵川一战,以一百兵大破二十铁浮图。
陈桑一个着急,谁料被口水呛着了,断断续续的问道:“灵川屠铁,是你干的?”雁翎嗤笑一声说道:“那不是疯猴子干的吗?”
谁料那陈桑将桌角一拍,拽了个小杌子坐下说道:“那风山公是什么人才我会不知道吗?我哥和他同为平嘉二年的进士!那家伙就跟你说的疯猴子一样一样的,他那么个大老粗你说能用三千骑兵换二十个铁浮图我信,你要是说用一百步兵去换二十个铁浮图,我才不信呢!”
雁翎不禁无语。
陈桑这话个沈大个子说的一模一样。当初沈大个子也说过,若是风山公可灭这二十铁浮图,他愿咽屎。后来还是雁翎发现了铁浮图的兵甲之间都是用布做的扣子维系的,若是就近观察他们的服装,说不定可以发现以此为突破,给他们卸甲。
所以当时雁翎带了风武的一百五十人去拦截那二十铁浮图,果真借着步兵的灵活劲儿发现了铁浮图的衔接之处。当时勉强能拆下他们覆在马上的铁甲,雁翎还被长戟在身上穿了几个窟窿眼儿,才将这二十个人拿下。
只不过在雁翎失血力竭之际,曾有一人在远隔数十射之地一箭取了一个蒙古骑兵的招子,这才救下了雁翎。也亏了雁翎以此一百步兵相换,我国朝才得以获得了铁浮图的具体构造,为其余的部队突破铁浮图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想到这里,雁翎抑制着自己不再想下去。
她也没回答陈桑的话,只是淡淡的说自己累了,想要休息。陈桑便帮她把餐盘也带走了。临走之前,陈桑回头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长兄到哪了?”
雁翎回头不假思索的答道:“想必没几天就要到潼川了吧。”
陈桑撇了撇嘴,觉得自讨没趣儿了,便离去了。
夜半时分,雁翎满脑子的过往刚刚淡去,睡意方起之际,突然有人叫门。
雁翎迅速爬起来,穿戴好了去了尚统的帐子。
原来斥候在野雉丘南麓发现了元人的探子,这些人虽然做了宋人打扮,却被斥候听到以蒙语交谈,这才被盯上了。尚统说完了原委,便问雁翎道:“雁姑娘可有看法?”
雁翎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我们现在快到达州了……他们的手爪子既然都伸到这来了,那必然得断了他们的爪子才好!”
“雁姑娘有何想法?”尚统问道。
雁翎听问,沉吟了些许时候,便说道:“我知道五营四队的王羊皮就是达州人,不如传他来问问知不知道这野雉丘的情况,看能否趁他们今夜休整的时候一击即灭他们!”
话说这野雉丘是个不大不小的小山包儿,山上层层叠叠的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是以这野雉丘虽然不大,却深的很,进去了便是个遮天蔽日,若非常年在山上拾柴放羊的左近山民,只怕进去了就得转上几天了。
万幸的是,那王羊皮却是从小在山上玩到大的,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丢,更遑论趁黑上山了。
雁翎点了五十精兵,将要带着他们出去灭了那伙人的时候,却见那王朝元由小内侍扶着一步三摇晃的走了过来,一边摇晃,一边抄着手绢指着院子里的精兵说道:“嘿哟,这五十个人是去抓三个人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撸一个铁浮图呢!”
王朝元走至近前,对屋子里的尚统说道:“制置使就这样把这五十人交给这丫头了?”尚统也信步走过来,对王朝元说道:“不知监军有何想法?”
见尚统给他发挥的空间,王朝元不禁看着雁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制置使执掌禁军,收了这么个协佐也就罢了,怎么还真让她带人出去啊?若是这五十个人出了什么事,制置使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尚统听了这话,故作沉吟了一阵。雁翎刚刚接连得罪了那王朝元,见尚统没做声,便也不出头,场面一时间尴尬住了。见无人做声,尚统这才说道:“不知王监军有何见解?”王朝元这才往下施展道:“如今且不说去抓三个人,便是十个人,这五十人也太过了些。不如减到二十人为好。”
陈桑站在一边刚想开口,却听王朝元继续说:“更有,雁翎姑娘并非军中之人,挂了个虚职,我怎么能放心把禁军交给你?这些都是遴选来护卫皇城的子弟,尚制置还是要思虑周全为好。”
眼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要给雁翎使袢子,陈桑又想开口,却不料又被雁翎多了先。只见雁翎笑着对王朝元行礼说道:“还请监军划下道来,我必定照办。”
见着雁翎主动亮出肚皮给他捅刀子,王朝元心中更是得意,说道:“若是雁姑娘坏了事,就此跑了,非但这些个人的生死无从追究,就连寻起你雁翎来更是不便。不知雁姑娘以什么相抵,才能叫我这个监军放心啊?”
却见雁翎丝毫未曾犹豫的说道:“以我项上人头如何?”
王朝元冷哼一声:“你这人头抵的倒是轻松,动动嘴皮子就抵了?”
陈桑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王监军,如今再耽误下去,只怕那些蒙人天不亮就启程赶路,出了野雉丘的范围,再想抓可就难了!”
“那也要雁姑娘吐口儿才是啊。”
王朝元冷冷的看着雁翎。雁翎也不急也不恼,只是继续问道:“那监军想怎么样?”王朝元终于得意的笑着发令道:“来呀,上枷。”
看着有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内侍给雁翎戴枷锁,陈桑忍不住质问道:“制置使,监军,我们这是去林子里行动,还要抹黑趁夜的,您让她戴上这么个笨家伙,这若是被贼人捉了可怎么好啊?”
“若是被捉,那也是雁姑娘的计策没有人家高明。她既不是军中之人,于我们又没什么干系的。”王朝元得意的说着。眼看着站在下方的雁翎被枷锁箍起来了,心中冷笑道:瞧瞧,还这么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有你哭的时候!
“尚制置,不可啊。若是因此暴露了行踪,那这些人的生死……”
陈桑本想劝劝尚统,却被王朝元打断道:“若是暴露了行踪,让这二十人有半点损伤,那便是违抗军令。就依雁姑娘的话,以她人头来抵便是了。”
见他们如此对待雁翎,陈桑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刚想对尚统说些什么,便听尚统说道:“监军,锁也锁了,不如这五十个人就教她都带上吧。左右这钥匙在监军的手中,雁姑娘是跑不脱的。”
王朝元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那王羊皮也十分担忧雁翎,与陈桑商量着不然把计划与他二人说清楚,不教她去了。不料雁翎却说:“这三个人不算什么,你们别担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见她如此说,陈桑顿时急了:“我们又没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啊!”见雁翎笑笑便走,他心里更着急了,却见王羊皮拉住陈桑,笑笑说:“协佐并没多想,她就是让我们放心而已。陈队正,你别着急。”
陈桑没想到这王羊皮看起来敦厚老实的样子,却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心思细腻,令人咋舌。但不等他多想,便见雁翎已经擎着枷锁整肃了队伍带了人出营去了,于是赶紧追上。
且说那野雉丘,距扎营之地只有三四里的路程。雁翎这次挑出来的,又是素日里脚程最轻最快的人。不消半个时辰,众人已经来至了野雉丘东侧。众人完全没想到,雁翎肩膀上还扛着枷锁,倒是一步都未曾拉下来过,教这些人心中钦佩不已。
雁翎瞧了瞧天色,如今方至寅时,正是人睡梦酣沉之际。
来接的斥候冲雁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下看。却见林拗子里,丝毫不起眼的一处灌木,雁翎定睛一瞧,那灌木早已干枯打蔫了,必是有人将那灌木连根拔起,不知放在了什么东西之上才会如此!
若是普通的过路旅人,如何会使蒙语沟通?若是路过此地的商旅,更不必如此费尽心机的遮掩自己的行踪生怕被人知晓了!众人心头一阵大喜,若是抓住这伙人,想必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依照商量好的计划,那五十人分作两班分头行事。一班十五人,由陈桑大小身边跟着的书隽带队,成小圈包围他们。
那书隽是陈桑自幼跟到大的人,勇武不输陈桑,更有一份稳重在其中。只见他们纷纷拔出磨得锃亮的寒刀,悄然砍去脚边碍事的草木,一步步向那蔫枯了的灌木走去。
直到近前,众人才看清,那灌木竟是一个帐篷的掩护!书隽心中不敢多想,只盼依计而行,可以由自己带队逮了他们。
却不料叮铃一声响,书隽只怕有机关,大喝一声趴下!却见那帐子里登时一片忙乱,从里面钻出两个大汉护着一人。他们猛然见到这十多个人瞧瞧的围了自己的帐子,抽刀便要破阵。却不料这十来个人忽然又变了阵型,分作七八个人两组,七个人为小圈竟纷纷抽出了锯短了的长戟向他们围过来,而那八个人手持长刀利刃在外围作防。
那人心下大骇,不料竟遇到了高手!两个壮汉咕噜了几句不知什么话,便持刀硬闯,却被半长戟刺了个对穿!谁知那中了招的大汉竟丝毫未曾退缩,仍蛮力向外闯,被挡在外围的人一刀枭首,那膀大腰圆的身子才如山倾一般颓然倒下。
可即便如此,在这转瞬之间另一个大汉也已经护着那人来至外圈。恰书隽不知如何变换队形以作应对的时候,便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外圈变作内圈,内圈再围外圈!”
是了!如今外圈的人迅速围过来便可将这两人团团围住,而内圈经过调整仍有长兵的优势,依旧是铁桶一般死死围住两人。
书隽大喊一声:“尔等蛮夷,还不速速就擒!”却见那大汉丝毫不惧,依旧如方才一般意欲破圈,众人见他强行突破包围,为怕他如刚才一般突破内圈,竟一拥而上,反将上山之径暴露给了那大汉所护之人!那人瞅准了机会往山上跑,想他们既然是从山中而来,想也知道山中地形复杂,不必曾设防,进了山还能与他们周旋几日才说!
却不料刚爬上一块大石,便被人兜头一脚踹了下去,这一脚可好,叫他滚回了自己方才脱逃之处。
那人从泥土里抬起脸来,接着月光一瞧,那一腿踏在磐石之上的,睥睨俯瞰他的,竟是个身扛锁枷的俏姑娘!
这便是——
若有其人临太阿,身披月晕鄙姮娥。
凡夫岂敢锁蛟虎,腾海翻天呼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