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有两块石头崩落于山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山巍峨挺立,水自顾长流,树四时荣枯,鸟南迁北归,一切照旧,这两块石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山间的一切,甚至两块石头的崩落都无人知晓。石头而已,不是玉,不是陨石,谁会去理它,任它自生自灭吧。
然而世界是奇妙的,不知多少年之后,这俩不知名的石头又聚到了一起。
“各位好”——一声问候从展台的上边传来。静谧的夜在这一声问候之后又恢复了静谧。“各位仁兄,为何视我如无物”,上边的声音不甘寂寞,又在嚷嚷。下边的展台突然同时冒出数个声音,“闭嘴!”——构成展台的石砖都很烦。上边的声音有些意外,但片刻之后它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大家都是石头。的确,众石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感觉心烦。声音发出的位置是一个博物馆的展台,这个展台很有特色,底座石头砌成,陈列展览的也是石头,所有石头都是一个品种,略微的区别是形状不同。同样的石头,你踩在我头上,我架着你,赞美都是你的,我只是陪衬,此类情况搁到任何人身上都难以接受。
不过上边的石头心态很好,并不计较,和善地说:“我们只有分工不同,没有地位高低,各位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呀。”“假惺惺的,不就是想显摆嘛,都是石头你有啥了不起的”,声音一出,众石头纷纷应和“对,破石头显摆啥啊”,“上了展台就把自己当宝了,你有种你把自己变成翡翠”,“插啥大葱啊,娘胎里大家都一样”。面对质疑与谩骂,上边的石头依旧平和,“大家要摆正心态,我没有别的意思,本是同根生,何必冷眼对。”“心态?我觉得你说的是自我感觉吧,看来你的自我感觉很好嘛”——显然是一句讥讽。回应的是一块老石砖,形状方正,棱角略显圆顿但依旧分明,显然已经历了多年的风琢雨磨。上边的石头似乎很有涵养,并不计较,它慢条斯理地说:“干什么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一种正确的态度,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哈哈哈,干坏事儿的话是不是也要有正确的态度?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啊!”老石砖的言辞犀利,引来其它石砖的一阵哄笑。上边的石头有些恼怒了,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众石砖却如此敌视,它难以坦然了。估计上边的石头是见多识广的,它保持着平静的声调,“我们共同构成了同一道展景,理应坦诚相待,你们怎能如此对我”。“凭啥你在上,我们在下”,不知哪个石砖掷出的这句话。
沉默了,石砖们和石头同时沉默。大家都清楚,矛盾就源于这一点——地位。上边的石头想打破沉默,但老石砖率先开口了。“我们这些石砖都出自深山,经过锤打斧凿,忍受了难以想象的苦痛,才成为今天的模样。外形变了,却依旧有棱有角,功能变了,却依旧坚硬坚强。”老石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筑成楼阁碉堡,供人安居防御,却少有人赞美;我们经历风雨侵蚀,传承时代文明,却少有人欣赏。可是,你这么一个铺路都硌脚的椭石头,竟然陈列在这里供人观赏、赞美,这是平等吗?”上边的石头一惊,它没想到从未上过大雅之堂的老石砖有如此水平,“看来我确实小看这帮石砖了”,它心里想。然而,石头自视甚高不肯认输,它说:“世间万物均有其功用,你们展现人工之美,而我代表的是自然之妙。你们不必妄自菲薄,因为你们是人类智慧的载体,人类将你们组合,给予整体的美,你们的光荣是集体的。我的形态是自然的产物,流水冲刷、烈日炙烤、群石相挫,最终成形,我受的苦也不亚于千锤百炼吧。”“自然之妙?集体的光荣?太冠冕了吧,你剔去棱角,以圆滑示人,逢迎别人喜好,也敢说自然之妙。我们默默奉献,以坚强之躯筑就广厦万间,然而赞美只属于设计者,光荣的只是我们承载的人类智慧,而非我们”,老石砖有些激动了。上边的石头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而老石砖自顾自的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老石砖多年之前与另一块石头一同崩落山间,被采石人发现,凿成石砖,作过铺路砖、桥砖、宫殿砖,前不久宫殿被拆除,它又成了展台中的一员。它经历过风吹雨打、承受过如云过客、见证过政权交替,可谓是见多识广,论资历罕有匹敌者。众石砖纷纷叹服,仰慕不已。惟有上边的石头没有反应,众石砖轻蔑地讥诮:“怎么着,不是很牛吗,没话说了?”许久,上边的石头说话了,“你还记得和你一起崩落的石头吗”,这话显然是对老石砖说的。老石砖说:“记得,只是不知它在何方。”“兄弟啊,我就是,我就是啊!”上边的石头激动地呼喊着。老石砖惊呆了,没想到多年分别,今日竟在此相见。接下来是一段无泪的寒暄,亲人相认了。奇怪的是众石砖此时都不出声了,面对如此感人的场面,没有祝贺,没有安慰,只有静静的旁观。
许久之后,老石砖才猛然想起什么,它打断了正在与它寒暄的石头,说道:“兄弟,刚才,真对不起,我也是因为确实太激动了,想到自己的经历就控制不住。”上边的石头真诚地说:“没什么,其实我也有点虚荣,刚开始我确实是想显摆一下,惭愧、惭愧。”老石砖关心地问道:“兄弟,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对自己的兄弟,石头感伤了,他说:“其实,我过得并不比你好。”接着石头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崩落山间之后,它被流水带走,漂泊不定,棱角分明的它与河中鹅卵石格格不入。撞了这个,碰了那个,引来极大反感。甚至因为硌脚,被人扔来扔去。长时间的抗争之后,它撑不住了,因为在这里它是异类,它疲惫了、屈服了,之后任流水侵蚀,任风霜打磨,它不再挣扎,最终成了现在的摸样。本以为自己会如鹅卵石一般无人问津,但一位过路人发现了它,并将它送到这里展览。“都不容易啊”,老石砖感叹道,之后话锋一转说:“虽然你的经历也很坎坷,但你这副未经雕琢的鹅卵模样,确实是没啥用处,即使荣耀一时,日后也难免被弃之荒野啊。”石头有些冤苦,凄凉地说:“我也明白,今天的地位凭得只是运气,和这一点点屈服之后的圆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但是,兄弟啊,你想想,若无雕琢,何以如是!”石头停了一下,“你有工匠精雕细凿而成方正之躯,我只能面对水击石撞,无奈具圆滑之形,今天的差异都是当初的雕琢不同啊,但我的煎熬与抗争又有谁人知晓”。老石砖没有再说什么,不是无话可说,只是它觉得石头也很可怜。
几年后展台换了展物,上边的石头不知去向,而老石砖依旧靠着坚硬的身躯承载着不断轮换的展物。又是几度春秋,展台被拆了,老石砖将再一次成为其它建筑的材料,只是这次它有些不幸,在运输过程之中它被遗落在河边。水涨起来了,淹没了它,冲走了它。它开始了漂泊,陪伴它的是无情的流水,是圆滑的鹅卵石,是难息的矛盾,是不断的争吵。它亦要抗争,不能被侵蚀,它保持清高,不与顽石为伍,它是河中的异类。
一天,一个在水边嬉戏的孩童拾起了它,对着母亲问:“妈妈,这是什么石头,形状真奇怪?”孩子的母亲说:“就是一块鹅卵石啊,大自然是很神奇的,它能把高山削平,把大海变干,何况是一块石头呢。”听到这里老石砖愤怒了,它大叫道:“我是石砖,建筑了许多经典的石砖!”可惜孩童听不到,孩童扔掉老石砖跑远了。老石砖愤怒难消,它大声地呼喊着“我是石砖!”,“我是石砖!”。旁边懒洋洋的鹅卵石轻蔑地说了一句话——“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别瞎嚷嚷。”它自顾片刻,惊呆了,棱角不再分明,形状不再方正,此时它突然想起一句话:“若无雕琢,何以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