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读红楼》

《一字一句读红楼》

少年怒马

看过很多解读《红楼梦》的书,依然被这本深深吸引。作者脑洞大开,旁征博引,对故事逐句解析。书中很多观点都是头一次听到,读来既解惑又过瘾。过

以下为全书中的原文摘录,因观点琐碎,未做整理,以备以后参考。


第一回

一点也不荒唐的“荒唐言”

《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一场总结,几千年一代又一代文学作品、诗词歌赋,历史政治,人情世故,流在曹公的血液里。他是古典中国最后的文化发言人,用一部《红楼梦》做了报告。

这个原本被女娲遗弃的石头,化身美玉,到红尘享受了一回。石头把它的所见所闻记载下来,就叫《石头记》。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劫”在这里不是劫难,而是佛教的时间单位。按《西游记》里的说法,一劫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129600年)。

但我们读《红楼梦》,不用太在意它的时间,这是曹公调侃之笔,遮掩之笔,故意混淆故事的时间和发生地点。到后面进入正题,我们只需把神话部分看作一件外衣就行了,书的本质,还是扎扎实实的现实主义。


我们现在不用花多少心思,就知道故事发生在清朝,可作者为什么还要故弄玄虚,隐瞒时间地点呢?

这就要说到中国文人一个老传统了——春秋笔法。总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不能不说,却又面临风险,尤其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于是大量春秋笔法,指东打西,言在此意在彼。如果不好理解,看看唐诗就知道了。

曹雪芹以曲笔写《红楼》,仍旧是政治环境所迫,曹家与清廷的关系,那些大事件很容易查出来,对号入座。春秋曲笔是逃避文字狱、让书流传下来的唯一方式。

《红楼梦》,具备历史的真实性和普适性,人性不变,放在任何朝代都一样。

众所周知,《红楼梦》全书是一个故事,但在这个故事之外,还有另一个隐藏的故事。书中的人和故事是假的、虚构的,而隐藏起来的那个故事是真实的。全书就在这种真与假(甄与贾)、有与无的辩证中进行,延伸到它的故事结构是,头与尾;佛教思想是,色与空,生与死。

到了甄士隐书房,小童刚端上茶,仆人来报,“严老爷来拜”。脂批说,“严”就是“炎”,大火将至。

很多人说《红楼梦》语言啰唆,那是没有读进去,读进去会发现曹公惜字如金,并且善用诗歌语言,寥寥几个字,已臻传神之境。看这句,甄士隐与跛足道人并没有多余的对话,两个字,“走罢”,如相识已久,灵魂碰撞。一个布道者,一个开悟者,第三次相逢,缘分水到渠成,成为同道中人。


第二回 贾府的八卦


甄士隐的家庭变故,是贾府兴衰起伏的缩影。甄士隐的一生,是贾宝玉一生的预演。

甄家历史是真实的,贾家历史是假的。“甄(真)”的不能写,所以只能写“贾(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曹公根本就不想“盖”,只想“彰”。

甄宝玉是个坐标,是个锚点。读者如果将贾宝玉和甄宝玉对应起来,那甄、贾两家也就自然对应了。

从文字表面看,江南甄家和甄士隐不是一家,但我们完全可以看作一家。

甄士隐对应贾宝玉的人生遭遇,甄宝玉对应贾宝玉的人物性格,而甄家,对应贾府这个大家族。甄、贾两家,是通过两个“宝玉”的等量换算得出来的。人物各司其职,是一组双层

《红楼梦》里的时间是被打乱的,有点平行宇宙的意思。曹雪芹当然不懂天文学,所以他用的是镜像理论。甄士隐和贾宝玉,甄宝玉和贾宝玉,黛玉和晴雯,宝钗和袭人,贾瑞的风月宝鉴……甚至贾雨村这个人物,也是贾府自家人的一个投射。

第五回 可卿救我!

按目前红学界主流观点,第五回是全书的总纲,极其重要。尤其对于一部“烂尾书”,结尾的人物命运,都在第五回里了。

可这一回曹公写得相当隐晦,到处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密码、暗语。只这一回,诗、词、曲赋、对联,还有神话与传奇,密密缝织,相互交叉,全用上了。所以读起来格外累。

第五回除了昭示人物后来的命运,其实还有个重要作用,就是对宝玉的警示。《红楼》一直在讲一个“悟”字,宝玉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到悬崖撒手沿街乞食,是个开悟的过程。这个过程的起点,就在第五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太虚幻境和现实世界是两个平行宇宙,用《盗梦空间》的概念来理解,太虚幻境里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座牌坊是两个世界互通的坐标、入口,这副对联就有了两层含义。

一是对书中人说的,一切都是梦境,这些人前有甄士隐,后有贾宝玉。如果八十回后文字尚在,还会有人再次进入这里。太虚幻境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终结的地方。这回里宝玉进入,是想警示他,你所拥有的温柔富贵、锦衣玉食,以及围绕在你身边的名姝佳丽,都不过是浮生一梦。

另一层是对读者说的,你要是把虚构的内容当真,那真实的历史你就看不见了。虚构部分,主要是贾家。真实部分,主要是江南甄家和甄士隐家。当然,在全书里,真与假不是对立的,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红学能作为一门显学供人们破解两百多年,说到底就干了一件事——辨别真假。

金陵十二钗正册”。

金陵十二钗副册”,再往下,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古代哪怕是仙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不管是情,还是色,只要沉迷其中,通通叫作“淫”。警幻仙姑又把“淫”分作两类,“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这叫“皮肤滥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叫作“意淫”。西门庆,贾珍、贾蓉、孙绍祖这种,属于“皮肤滥淫”;贾宝玉属于“意淫”。这个“意”,更多是指情意。警幻说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就是这个意思,宝玉最痴情。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前的美酒仙茶,声色歌舞,是警幻给宝玉制造的一场幻象,现在的恐怖夜叉,是给宝玉的警示——你要是执迷不悟,就会深陷迷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一警一幻,就是警幻仙姑的作用。

第六回 刘姥姥是谁的姥姥?

第一回里,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块石头,就自称“蠢物”。一部《红楼》,就是这块石头的回忆录。

所以在书里,幻化成宝玉脖子里那块美玉的石头,动不动会冒出来,一本正经扯淡。用意再明显不过:这不是我曹雪芹写的,是石头上记的,我只是个抄录者。

《红楼》不是强情节小说。读《红楼》,除故事外,还是了解古代风俗人情和社会制度的一个窗口。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第二回,脂砚斋就点出《红楼》写法,叫“画家三染法”。写人从不生硬呆板,都是一笔当数笔用。明明写A,却从B嘴里说出来,这样A和B两个人都写了。并且,B嘴里的A,通常还不是A的全部,还要通过C,甚至D的嘴巴里,一层层叠加。跟画画上色一样,一层又一层,颜色层次丰富。

写作上有个“冰山理论”,是指作者写出的部分,只是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水面之下,蕴含更多的信息。这需要读者去想象,在脑中补全。写一个人物的一个小片段,能看出这个人的大段过往。《孔乙己》是短篇,我们却能从中看到他的整个人生。闰土对迅哥儿喊一声“老爷”,只两个字,他二十年的经历就扑面而来了。

冰山理论由海明威发扬光大,但并非他独创。这是好小说的共性。脂评一直说《红楼》是“不写而写”,多指寓意角度。其实在写作技巧上也一以贯之。“不写”的部分埋在水面之下,需要读者自己探索。

刘姥姥初见凤姐,因为是求人接济,不好意思开口——“未语先飞红的脸”,但又不得不说。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这句也有脂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什么叫忍耻之心?自己太穷,到富裕的亲戚家开口要钱,这就是“耻”。还是开口了,是为忍耻。正是这种忍耻的性格,让刘姥姥后来招了巧姐。

封建时代,女子一旦入了烟花巷,都难免凄惨下场,再过回正常生活几乎不可能。没有男人会娶一个烟花女子。唐朝还算开放包容,而不能娶妓为妻是写进法律的。薛涛,李娃,鱼玄机,这些烟花女子,什么都可以拥有,就是求不得一个婚姻。明清更甚,杜十娘眼看就要走向婚姻,拥抱爱情,孙富只需对李甲说一句话,便能击碎她所有的美梦

“娶妓为妻”,是家门大耻。这等耻,刘姥姥也能忍。她救巧姐于风尘,又把她嫁给外孙板儿为妻。这才是“忍耻之心”。相比于“耻”,刘姥姥更重恩义,重情意。

巧姐的名字、命运、姻缘,都是刘姥姥的恩赐。危急时刻,刘姥姥充当了凤姐和巧姐的娘家人,是这对母女真正的靠山。刘姥姥,是巧姐的姥姥。

我们再深入一层,看看刘姥姥在全书中的地位。

众所周知,《红楼》写人写事,喜欢两两对照着写,有的对照很明显,比如真与假、冷与热,这边办喜事,那边就要死人。还有黛玉和晴雯,宝钗和袭人等等,都是对照着写。

太虚幻境里,预言巧姐结局的歌词,还有一句非常重要: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把巧姐卖到妓院的,就是她的“狠舅奸兄”。“狠舅”是凤姐的哥哥王仁,即巧姐的舅舅。“奸兄”就是贾蓉,巧姐的堂哥。

这一回里,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刘姥姥来寻接济,都是有求于凤姐。多年以后,贾蓉卖掉巧姐,刘姥姥赎回巧姐。一个忘恩负义天良丧尽,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凤姐曾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操办丧事,劳心出力,实际上也是帮助了贾蓉。况且他们是叔侄,是血缘关系很近的一家人。而刘姥姥,用书里原话说,只是“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种对照,才更震撼人心,令人唏嘘。

贾蓉是人性之黑暗,刘姥姥是人性之光明。

这又落到《红楼梦》的大主题上,也是曹公切肤之痛。君、父统治下的男权社会是肮脏不堪的,光明在女性身上。所以才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女儿“清爽”,男人“浊臭”。

刘姥姥,这个满身尘土、言行粗笨的农村老太太,将给贾府儿孙最后的关爱。我们当然可以说她是在报恩,但是她对巧姐的恩,要远远大于凤姐对她的恩。天上为宝玉掉下个林妹妹,也给巧姐掉下个刘姥姥。刘姥姥是母性光辉的代言人。

《红楼梦》是一片山脉,沟壑纵横,峰峦林立,曹公动不动还造一些云雾。一条脉络,往往要延伸到千里之外才能看到全貌。如果我们现在不留意这些不起眼的脉络,就不能知道全书,看的还是半部《红楼》。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要理解这段插曲,需要从两个方面看。

第一,《红楼梦》的叙事技巧。前面说了,《红楼》写人物,是“画家三染法”,一层层渲染,才出来一个丰满人物。那叙事呢?叙事也是。我们常见的小说叙事,是逐个写,说完一件事再说下一件。作者好掌控,读者没负担。但《红楼》的叙事,是严格按照时间推进来写的。正在进行A事件,但作者会告诉你,B事件、C事件也在同时进行。最恐怖的是,每个事件的结果,都是由人物性格决定的。《红楼》不是历史,为什么能给人强烈的真实感呢,就因为它做到了艺术上的真实。

第二:贾蓉和凤姐的对话。

至于贾蓉出门后,凤姐让他回来却“欲言又止”。现在就很好解释了。

凤姐现在是荣府CEO。虽然宁国府不归她管,但她权力欲旺盛,嗅觉灵敏,贾蓉一说要“请一个要紧的客”,凤姐下意识就想,哪个客这么要紧?他是谁?宁荣本一家,还有什么客是凤姐没见过的。她好奇。

那贾蓉返回来了,凤姐为什么不问清楚呢?也很简单,因为有刘姥姥这个客在,要问清楚,得花不少时间,有失待客之礼。

所以我认为,凤姐欲言又止,不是因为她与贾蓉有什么猫腻,而是她原本要问来客的事,却发现刘姥姥和周瑞媳妇在场,不方便,也不礼貌。如果多想一步,凤姐很可能是在照顾刘姥姥的自尊。因为贾蓉说了,要请一个“要紧的客”。刘姥姥也是客,当着“穷客”的面谈论如何请那位“要紧的客”,岂不是太过势利?以凤姐办事之周全,不会这等欠考虑。

叫回贾蓉要问,是她世事欲洞明;欲言又止,是她人情之练达。

第八回 《红楼梦》为什么能当史书读?

各位,读《红楼》千万不能走马观花。书里很少有废话,每一句都包含信息。

这块玉绝不单单是个记录者,它幻化后,是要来温柔富贵乡“受享”一遭的,它和贾宝玉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用贾母的话说,它是宝玉的“命根子”。

第十三回 秦可卿的灵台,王熙凤的舞台

云牌报丧的声音也惊醒了宝玉,(宝玉)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为什么会有吐血这么激烈的反应?历来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是把这看作宝玉和可卿私通的证据。这是不对的。我的理解是,宝玉对众女儿的爱,是一种至真至纯的情感,作者单纯靠文字叙述已经很难道明,于是他给宝玉定了一个人设,叫“绛洞花王”。“花王”就是群芳之王,百花之王,千红万艳之王,他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充当护花使者。从他的前世起,就已经在用甘露灌溉绛珠草了。众女儿的死去,犹如鲜花凋零,都令宝玉痛彻心肺,是为“不忍”。何况秦可卿还是宝玉的意淫对象,是他梦入太虚幻境、曾许配给他的“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宝玉这次为可卿吐血,就像以后为晴雯之死悲痛一样。

见宝玉吐血,袭人慌忙搀扶,要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读《红楼》,我经常为曹公捏把汗,这是真敢写呀!明明是死人了,明明宝玉心如刀割,都喷血了,居然还“笑道”,难道不怕读者看晕?这就是曹公的胆识。他对人物有十足的把握,并坚定不移,不肯向读者做一丝妥协。宝玉之所以“笑道”,是为了让袭人宽心。要不然,袭人回禀贾母请大夫,一圈人就会围着他转——冷落了死去的可卿。这是死者为大,也是一个护花使者对一朵凋零之花的“不忍”。

第十四回 人中龙凤王熙凤

曹公用循环往复的桥段,以及层层渲染的笔法告诉我们,人性是深邃的,是幽微的,在凤姐身上,可以说深不见底。

够狠之外,是够干练。就在那个迟到者惶惶不安,等着脖子上的刀落下的空当,凤姐居然还处理了七件事。典型的多线程思维。

从写法上看,这又是一场横云断岭。

你本来顺着凤姐发飙这道岭一路走来,想看她接下来怎么惩罚这个迟到者,可作者笔锋一转,不写了,而安排了四组人物进来,用一团云把山岭切断。云开雾散,才能继续赶路。

这种艺术审美是纯粹的中国式审美。讲究“犹抱琵琶半遮面”,讲究曲径通幽,一如荣府大观园。

周汝昌老先生说,《红楼》一书有两大主角,一是贾宝玉,二是王熙凤,诚哉是言。

宝玉是男人身,女儿心;凤姐是女儿身,男人心。宝玉是“无故寻愁觅恨”,女儿堆里混;凤姐是杀伐决断,“男人万不及一”。

契诃夫有个著名的戏剧创作理论,后世称为“契诃夫之枪”。大致意思是,如果前面故事里出现过一把枪,那它一定要在后面打响,否则这把枪就是多余的。

这个理论不仅适用于戏剧,于小说、电影、话剧等所有讲故事的艺术都有效。

绛珠草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情,要把她“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就是说,黛玉不能为别人流泪,她“一生所有”的眼泪只能为宝玉而流,才能还清前世的情。可是父亲死了都不流泪,那黛玉是不是太无情了?黛玉应该流泪,也一定会流泪,只是作者用那支凌厉而精准的刀笔,故意切掉了流泪环节。

写宝玉猜想她哭,符合我们的常情。而不写她如何哭,如何流泪,符合全书主题——黛玉一生的眼泪只为宝玉而流。日后,黛玉为宝玉哭成泪人儿,哭得眼睛像两颗桃子,哭到吐血,我们就能体会此中真意。

曹公对黛玉这个人物,可以说是有洁癖的,他不容许任何俗事来削弱她。这样的绛珠草,形象才更鲜明,更独一无二。曹公无情之笔,却是有意之笔,更是无双之笔。

第十五回 出了铁槛寺,就是馒头庵

一句“别动坏了”,一句“站开,我纺与你瞧”,一派天真,清水芙蓉,没有一丝阶层意识,没有一星半点身份负担。在我看来,这个村庄丫头,就是散落在大观园之外的晴雯、湘云,甚至,比晴雯、湘云有更纯粹的人格。

第二十一回 哪个女人不吃醋?

先不僭后

在任何事情上,精准就是美感。好的文学,语言首先是精准的。我们看曹公的文字有多精准!

“睡觉还是不老实!”为什么用“还是”呢?如果是第一次见,那应该说“睡觉这么不老实”才对。用了“还是”,就说明宝玉之前见过湘云的睡姿。这就印证了前面说的,他们一同在贾母身边长大,那时候大家还是小孩子,这些妹妹都跟宝玉一起吃睡。现在长大了,渐懂人事,才分房睡觉。我们读《红楼》,往往惊叹于前后情节的一丝不差,原因就在这里,它的文字太精准了,经得起拿放大镜挑刺。

《红楼梦》太多的“不写之写”,就藏在这些不经意的对话里。

第二十二回 这个人悟了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宁不悲夫?”

“前批书‘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

要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日常场景,居然在两个年份里点评两次。字里行间,尽是对往昔的追忆。

所以红学界一直有个超级问题,脂砚斋是谁?跟曹雪芹什么关系?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当时的唱词。大意是:我胡乱擦掉眼泪,离开赵员外家。谢佛祖慈悲,让我在此剃度容身。可惜我缘法未到,一转眼又要离开。我这一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可是前路茫茫,哪里才是我的栖身之处呢?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段戏还有个别名,叫《山门》。

宝玉忽然想到《南华经》里的两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善于技巧的人,难免身体劳苦;智慧的人,必然多忧虑。只有无为者无欲无求,所以他们就能吃饱了就四处遨游,像摆脱束缚的船一样,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大意是:我们一直想从对方身上印证彼此的情感。你印证,我印证,用心印证,用意印证,无休无止地印证。殊不知,只有无须印证之时,才是上乘之证。到了无可印证的时候,才算有了安身立足之境。

宝玉写的《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你我互为依存,难分彼此,他人不理解,就随他去吧。往日我行我素、任意施为多好。人生茫茫,何必纠缠于悲愁欢喜,又说什么亲疏远近!(指第二十回哄黛玉说的“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到底是为什么?如今想想,都是虚空无意义。

周汝昌说,《红楼梦》一书的章法结构,就是对称学,人物是成对的,情节是成对的,叙事安排也是前后呼应。这眼光很独到。

在这一回,单是回目,就是鲜明的对称。这一传统显然不是曹公独创,从中国的古诗词、对联、阴阳学说等等,可以说,对称就是中国人审美的底层逻辑,我们的全部审美,就建立在这种对称关系上。

这回的两个主角,一个是父,一个是子;一个听曲文,一个猜灯谜;一个悟禅机,一个悲谶语。荣国府两代主人,在同一天嗅到了虚空的、不祥的征兆。

而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呢?元宵节里。

第一回告诉我们,甄士隐的一生,就是贾宝玉一生的隐喻和预演。故事越发展,脉络越清晰。还记得甄士隐抱着女儿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和尚吗?和尚念了一首诗,其实也是谶语,后两句是: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不知又过了多久,书上写道: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不详的谶语要成真了。先是女儿丢失,随后家产烧个精光,最后投靠岳父,历尽世态炎凉之后,终于再见到跛足道人时,甄士隐骤然顿悟。一曲《好了歌》,跟着道人出家去了。

而贾府的故事,现在已经按照甄士隐的剧本,演到元宵佳节了。妃也封了,大观园也建了,省亲盛事也办了。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但是接下来,就慢慢开始“烟消火灭”了。到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元宵节,画风急转,好比一件华丽的袍子掀开,露出里面的败絮。这种繁华落幕前的气息,通常不易察觉。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就是这个意思。但这回我们发现,“领会者”其实还有贾政,只是他的悟性不及宝玉而已。

“木居士”,“灰侍者”,是不是觉得这两个名字很奇怪?没错,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两个神仙。意思是,要想悟道解脱,要想自渡,走出迷津,只有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宝玉听到鲁智深的唱词《寄生草》,先是“称赏不已”,跟湘云、黛玉生完气后,再次想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已是“谈及此句,不觉泪下”“不禁大哭起来”。

为什么哭呢?开始领悟到禅机了。朦朦胧胧看到了世事真相,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贾宝玉这个“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毁僧谤道”的“孽根祸胎”,居然天生有慧根。

前面说了,《水浒》一书在快意恩仇的表象下,还有一条暗线,写的是众生皆痴,世人皆愚,有鲜明的佛道思想。前半场烈火烹油,大杀四方,后面兄弟零落,无尽悲凉。前面是喜剧,后面是悲剧。

智真长老和罗真人,这一僧一道,也扮演着《红楼梦》里一僧一道的角色,点化众生,接引世人。

智真长老给鲁智深的偈语,后八个字是“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后来中秋之夜,鲁智深在六和寺听见钱塘江潮,当即顿悟,坦然圆寂。

临死前,这个鲁莽的汉子居然提笔挥墨,题词一首: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原著八十回后专有一回写“贾宝玉悬崖撒手”。悬崖撒手不是说松开手掉下悬崖,而是当一个人被欲念诱惑,即将掉下悬崖时忽然顿悟,放下欲念,照见本我,退步抽身。含义类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水浒》写人物悲剧,比《红楼》少了一些慈悲,多了一些冷酷,对那些走在悬崖边上而不知撒手的人,作者下笔更狠。

电视剧里唱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其实只说了半部《水浒》,它还有另一半,叫作“该放手时得放手”。

但是要论慧根,整个《水浒》里,还得数鲁智深。

鲁智深的迷津在钱塘江,宝玉的迷津在哪里?他又是怎样悬崖撒手的?怎样砸开金玉枷锁顿悟的?给他指点迷津的又是谁?这永远是个谜了。

书里为什么让“鲁智深”来点化宝玉?因为他俩都是一样的人呀。一样的赤子之心,一样的行为偏僻性乖张,一样的不被世俗理解,一样的看似毁僧谤道却天生佛家本相……

《红楼》最后,潇湘馆由曾经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变成“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正如《水浒》最后,“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庄子的头号大粉丝,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其实是一篇园林建筑概念稿,早就设计好了雏形。装修成糙汉风格,就是梁山泊;装成女孩风格,就是大观园。

庄子思想延绵两千年,徒子徒孙遍布各朝各代,且都是标杆级的存在,嵇康、李白、苏东坡们耀眼的光芒,有一半是反射了庄子的余光。

鲁迅说:“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的私淑弟子。”

曹公对庄子衣钵的承继,可以说贯穿《红楼》全书。只是他化用极为巧妙,掰开了,揉碎了,熔化了,浑然天成,不易察觉。

第二十三回 桃花林下读禁书

书中引用、化用、原创的诗不可胜数,甚至全书排篇布局和写作手法,都是诗歌式的审美。读《红楼》,文学素养越深,能发现的趣味也就越多。所以它百读不厌,常读常新。

庄子·秋水》里写凤鸟高洁,“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练实是竹子的果实。

这就是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黛玉葬花”。

文学史上总有一些名场面,既写事,也写人。诸葛亮草船借箭,写智谋;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写林冲的隐忍与爆发;三打白骨精,写孙行者的机智与能耐。

《红楼》叙事用的是复调叙事手法。

如果我们把上一回(第二十二回)与本回对照着看,会发现这两回特别像。上一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宝玉听《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被其中的《寄生草》一段吸引,在鲁智深身上找到共情,隐隐约约悟到禅机,朦朦胧胧看到自己的命运。这回里,林黛玉则通过《西厢记》和《牡丹亭》,激发少女怀春的萌芽,同时也埋下反抗的种子。两回文字,其实是一组复调。

第二,悲剧的伏线。

自序 《红楼梦》怎样才好读?

几乎每个人物,每件事,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照。甚至,能从中看到我们自己。

第一回 一点也不荒唐的“荒唐言”

回前墨

第七回 我给黛玉洗洗地

“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所谓凡心,所谓孽火,是说宝钗太热衷世俗。她的言行举止,做人信条,都是主流社会那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劝宝玉读书,走仕途。她的欲望,是取得世俗主流价值。这就是凡心。炽热如火的凡心。

这个药的名字,“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既然是“热毒”,就用“冷”药治,压制炽热的凡心。

宝钗不爱花儿粉儿,恰如宝玉爱花儿粉儿,都是性别错位。癞头和尚或许不知道宝钗这点,但药方却神奇地指向这个病症,不爱花儿粉儿,就让她采花儿粉儿,吃花儿粉儿。

《红楼》写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直达人心幽微处。但问题是,它的写法是诗歌式的,是中国画式的,净是白描,大面积留白,很少描写人物心理,也很少给人物行为做出解释。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是足够大了,但歧义也因此增加。因为作者放弃了评判权,而把它留给了读者。

《红楼梦》从整体到局部,是铺天盖地的对比手法。这回也是。

送宫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事件。事件以宝钗开端,以黛玉结尾,前后对照。宝钗的性格,是外热而内冷;黛玉恰恰相反,是外冷而内热。

第二十回 解决矛盾,凤姐靠吼,宝玉靠哄

《红楼》故事不缺冲突性,不缺戏剧性。只是它的戏剧性,不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猎奇情节,而是平淡的日常。它的戏剧冲突,需要慢下来细细读,才能读得出来。

如果问大家,谁是《红楼梦》的男主角?肯定异口同声,贾宝玉。但是如果再深一层,体现在什么地方?估计答案就五花八门了。

不管从故事本身看,还是从作者对全书结构、立意的构思看,宝玉都是主角。

第二,凤姐与宝玉的性别错位。

之前说过,作者塑造这两个人物,凤姐是女人当男人写,宝玉是男人当作女人写。这回里体现得非常明显。

第四,宝黛爱情正在升温。

从第三回黛玉进府,尽管初相见,似是故人来,二人一直是两小无猜,互有好感,但没有实质性进展。到上一回,宝玉、黛玉躺在一张床上,面对面,手抚脸,这是身体上的靠近。到了这一回,二人就开始互诉心怀了——“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两颗心的靠近。

第二十四回 逐利者亦有义,重色者亦有情

我们提起《红楼梦》,首先想到的是宝黛钗的爱情,好像这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其实不是,爱情只是其中一条线,曹公要写的还是世态,还是人情。这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而是一部世情小说。爱情只是世情中的一种。

这就是《红楼梦》,没有全黑的人物,也没有纯白的人物,只有灰色的人物。

当我们想给一个人贴好人标签的时候,曹公告诉你,且慢。当我们想痛骂一个人的时候,曹公又制止了——你再好好想想。

这一回里,全是利益博弈,全是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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