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快日落的时候,驿站外面起了漫天的拂尘。商队里打头的攥着一卷羊皮纸,吐了口唾沫,便狠狠地把门关上。
屋里吹陶笛的放下了手,只剩下无处不在的风声。
“走得了么?”小个子随从透过木头缝直往外看,领头的直接把羊皮纸摊开,装作听不见。
“只剩一条路,不然往哪儿走?”
他听烦了沙尘的声音,便四下寻烛火。旧木板搭成的屋子遮天蔽日一样。
以及,楼梯上还坐着一个人,一副少年模样,围巾同那沙漠一样的颜色,还带着点儿阴冷处透进来的深蓝。
领头的见他一直提着一盏灯,便唤他下来。
“小兄弟认识路么?”
周遭人的目光一并看去,他只伫立在楼梯上,围巾的后摆轻轻摇晃。
“再往外走是七旬风。不过没人回来。”
“来过很多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小兄弟是在这里待了很久?”唯有打头的发话。
“如果见过很多人算久的话。”金色的火映着他的脸,他仅存的微笑也在那火里融化。
“比如寻亲的魔种,通灵的方士,”他突然顿了顿,“还有那长安最好的诗人。”
“倒是挺热闹。”打头的有点心不在焉,观望着毫无通路的四壁。
“可能活着,也可能早埋了。”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我叫庄周。”他往楼上走去,顺便回了下头。
后来打头的也睡了,依稀见那灯火彻夜长明。
庄周明明想探望下那风暴,却恐惧地缩回手。
没人走得出蜃景之城。他暗想。
那些过客的影子一一浮现,又有些旷远的呼喊从那火光中回荡不息,亦或是祷告的哀鸣顺着沙丘的脊背缓慢爬行。
…
“年轻人,你命里有劫。跟我走吧。”
…
“我来寻一个重要的人,就在戈壁尽头。”
…
交错的回声令人头痛欲裂,庄周索性闭上了眼睛。
可他明明就看见,方士给弟子留下的一株牡丹,魔种冰冷的枪口,都在狂风里埋葬。
欲望不可相信?
他想着,头撞到了正倾泻灰尘的墙壁,几块碎石沿着上面的刻痕往下掉。
用剑刻下的,不见月光,却还透着锋芒。刀剑留下的杰作,骄纵至极。风烟却未抚平那剑痕的筋骨。
…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
庄周努力回忆着这位剑仙,也不知他是第几位过客,明知风暴之外不再有路,还愿意相信幻想。
也奇怪,剑仙没有想找的东西,只喜欢闲逛,或是靠着窗冲着漫天尘埃发笑。
有时见不到清明的黑夜,他还是一如既往。
过客们踏上这无往之行,不知疲倦。
“你寂寞吗?”
“那就再来一杯吧。”
庄周忽地听到巨大的回声,温柔而短暂,像那大漠边上初升的月亮。
壹
庄周第一次见到王朝的车马,还是在关口外的山上。铁骑最初传来的是整齐的号子,忽地变成震天的怒吼。
他们载着胜利而归,庄周便每每从烛火中听到暴风的声音。
同样的暴风降临在午夜,他百无聊赖地行至碎叶城外。除了吞噬日月的西风,便是灯火通明的驿馆。胡人夜夜笙歌的面孔千篇一律,一群人在沙漠的孤岛上狂欢。
后来他们醉倒了,没有注意到那风烟早已爬上了山岭,淹没了不知谁家的陵阙。
庄周叹息着摇头,走入驿馆歇息,径直到阁楼上,想找个明净的窗边。他没料到这是一场过于盛大的狂欢,洒了一地的清酒,瓷杯随意地掷在一旁。
中间只有一个人慵懒地倚着窗台,身披白袍一副道士超然,下摆像那鸾凤的尾羽红得热烈。他腰间佩着把剑,是不同于窗外厚土深沉的唯一凛冽的光。他不厌其烦地写下“兰陵美酒”
之类的文字,又把目光投向戈壁之外,仿佛这一夜盛筵狂歌都烟消云散。
是那个长安的剑仙。庄周凭直觉判断着。他曾幻想过自己也活在长安,看着女帝用大明宫上的焰火宴请八方来客,人们沉浸在满世界的珍宝中,听着朱雀门外的钟鸣。
那就是恣意而活?
这疑问一闪而过,他竟不自觉地念出剑仙的名字。
“李白…”
庄周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有些昏沉地转过身。
这果然是他一个人的狂欢。
“小耗子你倒是跟得挺紧,”李白眯了眯眼睛,庄周的脸色已是泛白,“不对…狄仁杰又换帮手了?”
庄周摇摇头道:“过路人而已,只是大人名满天下,有幸得见。”一阵烈风扫过,他赶忙护好手中的灯。
“哈。”李白盯着窗外的草屋出神,“你认得我啊。”他手抚着酒杯的边沿,西域的琉璃像是泛着解忧的香。随手一掷,毫无顾忌。
“只是不知道你为何会来这里…许久没见过长安的人了。”庄周歪着头,不知道何谓剑仙想要的解脱。
或者仅仅是酒?
“长安寂寞。”
李白凝视着手中的剑,沉默不语,举起酒葫芦又是一饮而尽。
“那里寂寞的话,塞外同样悲苦。”
李白闻声抬起头,上下打量起他来,一下子跃到他身边,腰上的佩饰叮当作响。
“来,”李白冲他招手,指向房间里一处茶桌,利索地取了点酒,“喝一杯。”他摆出一副对酌的架势。
庄周没想过,这长安剑仙竟是这样慷慨。
“你怕我下药?”
庄周听了,缓缓举起酒杯。
他还从未尝过这凡间人欲望的滋味。
一饮而尽,那火舌便窜进喉咙里,肆意地烧着。他似乎又听到那铁骑的嘶吼,无法发出,只在大风里埋葬。
李白看着他捂着脖颈的样子,幸灾乐祸般地笑。
“长安的人可没你这么有趣。”
“嗯?”庄周有些惊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无数次从灯中的烛火里探访过客的记忆,却没人像剑仙这样,停下来在黑夜里观望。
“你是打更的?”李白指了指他手中的灯。
“不是。”
“那怎么…一直当个宝贝一样。”李白试图不让目光深陷其中,而那火焰却始终跳跃着,像是有永恒的生命。
“这是时间。”庄周将它提起来,那火光更加明亮。“我不是打更的。我是这儿的主人。”
李白放下了酒杯。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扇紧闭的窗,风挣扎着,窗在颤抖。李白已经听了数夜风声,此刻却更加不习惯。
他手扶上了冰凉的剑鞘。
“大人来这儿为了什么?”庄周又故意抛出这个问题,自唐人开辟这条通路以来,他听到的答案无非几种。
将相为了征服,商人为了珍宝,行者为了活着出去。
“一无所求。”
“那为什么离开长安?”庄周一时失语,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为求解救而作茧自缚,你更像个疯魔。”
他没想到,李白竟毫无愠色,一边喝酒一边点头。
“你守着我装神弄鬼,你不是疯魔?”
这回答庄周早有预想,剑仙自是桀骜如此。
“彼此彼此。”庄周主动斟了一杯。欲望的味道也许不错,他不介意再来一次。“不过大人要小心这风暴。”
他提着灯准备出去,头还有些晕,却被李白拽住了围巾。
“你喝了我的酒,带我走出去如何?”李白指了指窗外的夜风,顺手锁上了房门。
“那…好。”庄周草草答应,“这怎么…”他指了指门上的锁。
李白在笑。庄周能清晰地断定,他醒了。
“关上门,怕你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