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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小的时候,邻居家是有一位小阿哥的。
他比我要长两岁,我三岁那年,他五岁。
那时候,在他家外栏门楼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河底软沙,踩上去就像踩着刚出炉的大朵棉花糖,往上一坐就是一张加厚的鹅绒毯,轻飘飘的,软绵绵的。
尤其是夏天,软沙两旁的大杨树把阳光遮挡了一大半儿,只留几缕,透过枝叶的缝隙悠悠穿过来,仰躺在软沙顶上闪着点点金光,忽闪忽闪,随风摇曳。
而门楼底下的软沙是不热的,她用她独有的清凉,包容着我们的一切,所以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顽童,是最喜欢待在那里的了。
堆沙堡,挖地洞,摆上几辆机车,小铲子,或是什么别的物件,软沙便成了我们的买卖货物,置办原料。
小阿哥常常招呼我,也从不会说“你们女孩子就是麻烦”这样的话,所以我总愿意过去找阿哥玩,往往搁那儿一待,就从日落西山转到繁星点点,从屋顶盘旋的袅袅炊烟,变成了隔着门楼子,阿妈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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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块我们开拓出来的小乐园,是阿哥他爸特意琢磨的法儿给阿哥弄来玩的。他悄摸送了几管子旱烟,跟基建大队的副头子——阿哥他表百百(伯伯),用小推车推来的。
因为临近的缘故,也可能是我看上去不带有多大杀伤力的样子,阿哥吵嚷着一个人无聊,他阿爸也准允我在软沙片上一起玩儿。
只是我每次过去的时候,他总会挂上很蹩脚的笑,对我说:“然丫头啊,人家女孩子是不玩这些车车炮炮的,你搁边上看着你哥玩就行哈。”
我讪讪地,只能说好。
我也不止一次地看见,他阿爸躲在夹板后面往这儿瞧。有时阴着脸愤愤得,就比如我拿着他新买给阿哥的,带着大铲子按一下轱辘左上边那个红点点还能唱歌的挖掘机,但他也不总是这样,我记得阿哥比我早算出一堆十卡车的土,运走七车还剩三车的时候,藏在夹板后面的那张脸,突然豁开了一条缝,仿佛下一秒就要漏出两排沏黄的大呲牙。
有一次,我又在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夹板后面的怪叔叔,阿哥问我:“然吖,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刚要说出你阿爸在那里,却迎上一双我说不清内容的眼睛,像鹰——是发现地上隐藏着的小白兔一冲而下的那种,很锋利,很危险,只觉得后背嗖的一下凉凉的,说不出话来。
阿哥却寻着我的目光望去了,那黑影分明要闪躲的,可阿哥已经喊出口:“咦,爸,你怎么在那儿?”
那黑影子于是欢愉起来,慢慢走出来笑着搂过阿哥的肩膀,“阿爸就是孙大圣啊,会变得哦,时时保护着我的宝贝乖儿子!”
他说着,看了看怀里的阿哥,笑得更欢悦了。
可这一次和对我笑时不同,那笑是从横肉底下渗出来的,满满地,要从眼角和法令里溢出来了。
“我是阿爸的宝贝儿子,那然也是得伯的宝贝女儿哦!”阿哥忽闪着大眼睛咯咯地笑了。
我本来也是要笑的,可他阿爸接道:“什么宝贝不宝贝,丫头片子还不是给人家养的掏家败底的,有什么稀罕!”
他说的很快,我怔怔地听不很明白,但从他瞟过来嫌弃的眼神里,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并不喜欢我。
我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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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杨树絮子变成毛毛到处飞的时候,阿哥告诉我他要去学骑车了。
就是前面一个小筐,后面是板板的,等学会了可以让我坐在后面,载着我往北沟河那边玩去。
他晓得头扁扁方方的“趴趴脑”(一种鱼),捉的时候需要轻轻地把手合成笆斗,然后很快的拢上来,还有那种横着走的有两只拧人钳子的小螃蟹,是藏在石头底下或者长满水草青苔的岩壁缝里的。
于是我放下正在倒弄的杨树球球榨的绿汁子,答应到时把他给我捉到的水里的家伙们,分一半给他。
起先我以为,“往北沟玩去”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毕竟阿哥答应过得从来都没有跑溜过。
可从不曾想,这一次,我们终究没能往北沟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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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庄末林桥洞上面架的高速路上。
我听见他们商量着,土路上人和车子走的多,路也不平,避让起来忒麻烦,于是打定主意上了架好的高速公路的那一溜紧急车道。
他表哥哥给帮扶着,阿哥便尝试着叉着骑起来,蹬到将近半圈儿的时候,要停下来踮一下脚。
我瞧着啊,凭着阿哥那股聪明劲儿,我的“趴趴脑”哦,都已经在准备往我口袋里窜啦。
不自觉得嘴角划了个弧形,便蹦蹦哒哒跑到斜坡腰上采小花花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闹嚷起来,如惊慌的氤氲,似绝望地嘶喊,近悲怜地哀嚎,我疑惑地弓起身时,迎面仿佛正传来阿妈声嘶力竭呼喊的模样,我听不见她在喊着的是什么,只从她急切摇动的手摆上猜测,她要我赶快离开。
不解地转过头去后,才惊愕地发觉不过十几米的地方,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正极速往这冲来,一时间傻掉了,我竟硬邦邦得杵在那儿,瞳孔里货车的模样被不断放大,霎时间空气中一切都安静下来。
车子停下来了。
撞到了高速路边的护栏,那么厚的铁板被撞的完全变了样子,好在拦下来了。
可谁也想不到的,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大货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甩尾——阿哥正在它甩尾的范围之内。
于是下一秒,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哥被甩出去好远,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只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就像我上次看他时嘴角倒过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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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总会一个人爬到自家的屋顶上,躲在门楼后面的犄角里,因为那个角度可以看到邻家的小院。
我常常觉得,阿哥还会出现在他家的小院里,蹦跳着朝我招手,欢天喜地地喊着:“然吖,快来我家的软沙这儿玩啊!”
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不假思索的以最快速度冲下房去,陪他玩堆沙堡,挖地洞,不会抢他带着大铲子按一下轱辘左上边那个红点点还能唱歌的挖掘机,不会在乎他阿爸又说了怎样的话而赌气不理他。
如果是那样,我一定有先见之明的,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在紧急车道上学车,一定不会想着北沟河里扁扁方方的“趴趴脑”、躲在岩壁缝里的小螃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车尾甩出去的时候惊恐地喊不出一句话。
如果是那样……
可是如今那院子里的,只有他阿妈和三个小妹悲怆的哭喊和他爸拽着他阿妈头发狠狠地咒骂的“不担事分的败家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