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儿携妻返乡

哀牢山深处，一对独居的年迈夫妻在自家神龛上，新供奉了一尊送子观音。 观音怀中的幼儿，待每晚老夫妻睡下的夜黑时分，兀自发散幽绿的光。白天，这光会被天色削得脆弱。 夫妻俩每日都在观音前拜拜，求菩萨赐他们的健儿一个老婆。 丈夫本想先奉请一尊月老，妻子却再也等不得了，说：“结婚生子一起求，能保佑健儿带回一个大肚子女人是最好。” 名为健儿的，正是夫妻俩的独子。 健儿三十有五，在艺术上颇有一些才能，怎奈生性懒惰，在北京混迹多年，也没有几件值钱的作品问世，生活拮据，也没有脸回云南老家。 父母打来电话，健儿却能理直气壮地装阔：“妈，我准备过几年在北京买房，到时把你接到这边，给你找好的医生。” 哪知为人母的根本不在意自己行将瘫痪的腿，只再三嘱托：“健儿，不要再挑了，我们家也不是能挑的条件。只要是蹲着撒尿的，带一个回来就行。” 这年春节，健儿终于遂了老夫妻的愿，带回一个老婆。

▍妻子的真实身份

老夫妻小心翼翼为神龛上的观音屡续香火，生怕照顾不周，辜负了娘娘一片美意。

健儿带回的女人虽然没有怀孕迹象，但眉目清晰，体态匀称，臀部生得饱满。 健儿的父亲进屋后树林打了一些野味，又在池塘篼了鲤鱼，做出一桌菜，好过除夕。

健儿的母亲请儿媳在堂屋稍坐，自己让健儿进了卧房。 健儿见卧房墙上还挂着葫芦，满心欢喜：“妈，这葫芦还在？” 葫芦是健儿小时候在深山摘的，如今已成干尸标本。 “健儿，这么好的女人，你可不能骗妈……”健儿的母亲满脸忧愁。 “骗您什么？” “妈听说，现在很多没结婚的，都会租一个对象回家对付父母。” 健儿发出爽朗的笑声。 “妈，您放一百个心，梅梅绝对不是租的。” 自卧房出来，两人见梅梅正站在送子观音前。 梅梅回过头，问：“伯母，怎么这菩萨怀中的孩儿，发的光时强时弱？” 健儿的父亲正在布置碗筷，听见这问题，眉头一皱，说：“可能是没电池了，你不用管，我会找时间换。” 年夜饭之后，堂屋熄了灯。 健儿的父母安心地进了卧房，健儿和梅梅则坐在屋外的晒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好静啊！”梅梅看着漫天闪烁的蓝星，说。 此时，冷风自房屋四周密密匝匝的竹林刮来，带出一些属于山林的神秘响动。 健儿掀起梅梅肩膀上的衣服，看了一眼她的肌肤：“原来你关掉了一些听觉，我还在想，风声明明很大来着。” “我得节省能源嘛，要陪你爸妈几十年呢。” “对，别没到时间却透支了。”健儿说：“毕竟那么点儿钱，也买不起更多能源，谢谢你替我考虑。” “那你……”梅梅抿了下唇：“什么时候会走？” “快了吧？我就快熄灭了。” 原来在这深山中的，根本不是健儿本人了，而是健儿本人付费后，被延续的健儿的拷贝版本。 　 真正的健儿，已经因为遗传疾病过世了。 “西格玛-0236，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健儿说。 “嗯。” “我妈妈……妈妈的……腿，想拜托你……医……找医生……” 对于合约之外的请求，健儿可谓吐字艰难。 “我……尽量吧。”

▍健儿生命垂危

几天之后，健儿病了。 因为身心乏力，他只能一直躺在床上。 健儿的父亲年轻时是名游医，他替健儿把过脉后，确定健儿是患了重感冒，于是便背起花篓，像矫健的古希腊悲剧英雄那样出了门，不多时便被吞进山中，估计采枇杷叶或板蓝根去了。 健儿的母亲又开始在观音像前拜拜：“菩萨你是一个好神，你是好神，求你保佑健儿吧……”她喃喃念着。 梅梅坐在健儿的床边，看了看健儿的母亲，又低下头轻轻问健儿：“你的能源要耗尽了，你……一点备用的都没有吗？” 健儿摇了摇头：“没有，你这里的几十年已经用光我的积蓄了。我现在，只想再多看看爸妈。” 说完，健儿将眼光转向那正在叩拜的女人，痛苦地呼唤道：“妈妈……妈妈……别拜了……过来陪陪我吧……” 健儿的母亲一听，立即传来了低泣的声音。 不等梅梅帮忙，她便自己滑动轮椅，回到健儿的床边，用湿毛巾轻轻抚着健儿的额头。 “妈妈，你就在这儿陪陪我吧。”

▍送子观音的秘密

梅梅自床边退开，眼睛突然瞟到那尊送子观音神像。 神像周身，萦绕着淡淡绿光，梅梅知道，里面必然有供给能源的电池。 她轻轻靠近神像，想取出能使像中幼儿发出绿光的电池。 如果那块电池与健儿的电池型号相同，就可以用来为健儿续一点时间，至少可以退烧。 当然，这几乎不可能。 因为健儿的智能设计，必然远复杂于神像的机械设计。 然而，当梅梅打开神像的阀门，却发现两者基于同一种设计方程，送子观音仅是一个外壳，神像之中，纤细密布着两套人工智能，健儿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的中央处理器，便在这神像之中。

▍欢迎来到电子世界

这时，健儿的父亲回来了，果然，他的花篓中满是深山草药。 他走到床边看了一下健儿的病情，便回到里屋开始用铜冲子捣药，沉闷而细腻的碾药声绵绵密密地传来。 梅梅看着健儿这一家。 没有一个活血肉躯。 全都和自己一样，不过是雕刻在电子世界的亡灵。 神像绿光渐显微弱之际，健儿的父亲自里屋传来可怕的咳嗽声。 梅梅神色一凛：看来被送子观音庇护的人工智能，也快没电了。 她脑中嗞嗞一闪，突然跳出还在北京时，自己和健儿之间的某段对话。 “西格玛-0236，我爸妈一定会很喜欢你。”健儿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爸妈常说，如果没有女朋友，我就不用回家了。” 说完，健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就放心了。”她回答他：“你爸妈喜欢我，我才能圆满履行合约。” 嗞——嗞——嗞——不稳定的情绪中，她又猛然听见现实世界的声音： “爸爸……梅……梅……会……照顾……” 原来健儿的爸爸已经磨好草药，正在为健儿施用，健儿却并不在乎，只仿佛交待身后事般地说着话。 他开始口吃，口吃是临近熄灭的第二种临床反应。 “健……儿……草……草……药……” 健儿的父亲也产生了这种反应。 健儿的母亲候在一旁，模拟着效果十分动人的“惊慌失措”。 神像幼儿散发出的绿光，不仅微弱，而且紊乱异常，光点稀稀疏疏落在梅梅身上，像破碎的草絮。 “妈妈……你……你……的腿……腿……治……”健儿继续艰难地说着。 健儿的母亲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失声痛哭。 送子观音闪出弥留的强光，瞬间照亮整个屋子。 “爸……m……我……a……n……m……” 健儿的运行程序像一支即将断墨的钢笔，已经不能写出完整的字。 观音怀中的幼儿也孱弱不堪，光斑纤微。 嗞——嗞——嗞—— “但有时，妈妈梦到我生病，”关于健儿的片段又在梅梅的记忆磁卡中闪现：“会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我的身体呢。就只是关心我健不健康，叮嘱我身体不舒服要赶紧上医院，完全不问我讨不讨老婆。那时就会觉得，妈妈好可爱啊！” 嗞——嗞——嗞—— “b……m……梅……m……h……替……w……z……” “j……儿……j……儿……j……e……j……e……j……e……j……e……” “爱……a……ai……a……a…a…a…a…a…aaaaaa…” 当机。 健儿一家如同被冲到岸上太久的鱼，即将窒息。 梅梅突然觉得整个山林、整个世界都沉寂了。 在完全寂静的世界里，她用程序快速演算着一个问题。 “我真的如合约上承诺的那样，是这个家中最重要的人吗？” 数据不足。 她并没有算出最后的答案，只得到了一个概率。 这个概率让她抠出了神像中的电池，并将自己的第一块电池换了上去。 她又取出自己的第二块电池，朝已经昏迷的健儿走去。 “他们真的100%需要我吗？” 概率低于50%。 可以消失。 她借最后一点残余能源，向屋后的山林深处走去。 嗞——嗞——嗞——

▍西格玛-0236，你理解了爱

“哇，你就是梅梅。”健儿用手指触摸她生动的肌肤，发出疲惫不堪却又充满童真的惊叹：“你就是我要带回家的老婆，这么真实，好神！” 记忆磁卡的最后一闪也是健儿，她不确定这是什么。 回头，仿佛能看见神像幼儿又自那座温暖的坟墓里发出绿光。 “哦。” 纤细的叹音。 西格玛-0236孤独地扑倒在黑夜的深山树林。

（完）

本文作者：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