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角的大卫霍克尼

1

心情烦躁的时候,我喜欢收拾屋子,好像这样就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能有一些意外发现,有好东西,比如塞在哪个小罐子里的纸币,也有不那么好但很惊喜的东西,比如沙发角落里沾满灰尘的落单的袜子。但是还有别的东西,能让心情立马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该怎么叙述关于这块冰箱贴的故事呢?这曾经是一个礼物,我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后来又回到我手里,带着一个小小的缺角。冰箱贴不是我买的,是在一个艺术馆办理会员得到的赠品,东西虽然简单,却包装严实,封死在一面是透明一面反光的塑料包装里,颇有金属未来感,同款商品在艺术馆的文创区以不菲的价格销售。

这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我印象在大卫霍克尼的画展上看到过,卷曲的头发扣在耳后,大大的蓝眼睛,鼻子是最精髓之处,从接近右耳的位置一下跨到左脸,实现了毕加索式的错层。不论看多少次,这幅画总让我感到津津有味,还有那只从后背伸出来夹着烟的左手,好像本来就应该长在那里。

当我把这个赠品当作礼物送给那位朋友的时候,他的嘴张成了一个开心的形状,瘦削的脸颊上方,眼睛也比平时睁得要大一些,流露出惊喜。我知道他会喜欢,我曾和他聊到过去看大卫霍克尼的画展这件事,他对这个画家的一些作品有着深刻印象和理解,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沉闷的男人对于艺术的良好品味。

其实我和他并不是朋友意义上的朋友,这很好解释,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会和一些同事只做同事,和一些同事成为朋友,比起说“朋友意义上”的朋友,更多还是“同事意义上”的朋友。但不管怎么说吧,总之是能够在一起聊天并且开怀大笑的友人,在忙碌工作之余畅快地开几个不能让别的同事听见的玩笑,在下班后也能一起走上一段距离,再一起吃一餐朴素但美味的豌豆肉末拌面。

很多朋友关系都起源于顺路。第一次顺路是我刚入职不久,一开聊我就暴露了我的坏习惯,关于文学话题说个没完,也不管对面的耳朵是不是已经百无聊赖。等车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不要一起随便吃点什么,当作晚饭。于是我们去了单位附近一家成都串串,我点了排骨面和麻辣土豆,他点了一盆串串,一罐椰汁。饭后他付了钱,我执意给他发了微信红包,第二天收到退款,也就作罢,关于请客的你来我往,我并不往心里去。

后来我们又顺了好几次路,吃了好几次饭。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兴趣盎然,从一些职业观点聊到近期综艺的趣味,热爱抬杠和立论,像个大男孩。再后来,无意中得知他的生日,便把这个朴素得有点寒酸的赠品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他,他那惊喜的反应让我的内心感到几分愧疚。

2

没过多久,工作上的变动打破了这份吃饭顺路的友情,他所在的部门由于特殊情况需要人手,把我借了过去。我带着一小纸箱用习惯了的办公用品,和不多的几个同事问了好,就忙着去熟悉工作了。此间,坐在角落的这位朋友不仅没有过来简单问候,甚至头也没有抬一下,那表情就像这间屋子的窗台上又干又硬的虎尾兰。

临下班时,有些疲倦,头顶电杠的灯光明晃晃地打下来,还发出规律的兹兹的电流声。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发来的微信,提议待会儿一起去吃点什么。我抬头看看5米开外坐在角落里的他,仍是那张眉头微皱的脸,像极了一棵紧盯着屏幕的虎尾兰。我能感觉到,大概是怕被误解,于是用这样似乎遮遮掩掩的方式。可是又有什么好被误解的呢?这时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挂掉电话已经是十分钟后了,对面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回复微信说抱歉,加了会儿班,他很快回复,说还没走远,可以在大门外不远处的一栋楼前碰面。反正没有特别的安排,我便答应了,顺便看看这棵虎尾兰到底是不是之前相聊甚欢的那个朋友。

走近约定碰面的楼,我张望了一圈,没见着人,掏出手机准备发信息,才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走吧”,他说。

这张脸的眉毛高昂着,并不很饱满的髋骨下,瘦削的脸颊不时因为谈笑而出现明显的纹路,和以往熟悉的他别无二致。大马路上车流不息,尘土喧嚣,他时而大笑,在这寒冷的暮冬里,那笑像是灰蒙蒙空气中裂开的一条口子。

回家的公交车拥挤不堪,在空间有限的车厢里,每个人姿态各异地握着手机,紧盯屏幕,不放过每一帧从现实世界里挣脱出来的机会。我站在车窗边上,望着窗外,车灯次渐向后退去,霓虹的招牌也向后退去,一幢幢房子的大黑影子向后退去,我开始回想过去这平平无奇的一天,想到这位朋友的时候,一些模模糊糊印象从脑海里冒出来,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像,但当我有意识地想要把这些印象都集中起来时,它们却飘散了。

3

漫长的冬日一天天远去,几阵风,几场雨,把春天挂上了树梢。转眼间,来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大家渐渐熟识,我也渐渐习惯了朋友在工作与非工作两种状态下的两幅面孔。说来奇怪,我不曾问明白,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何如此,但却仿佛很自然地配合起他来,工作时间内,我们的交流是如此剪短,每句话都透露出一种“公事公办”的生硬,工作之外,却如多年好友般玩笑,不时说起一些超越了“同事意义上的朋友”这个界限的话题。

如果不曾经历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为何如此。那之前,在这片工区,我们从来只聊工作,不说其他,可是那场暴雨来得偏偏这样巧,别人都恰逢其时地离开了,就我们两人收拾得慢了几拍,再想出门,除非冒着漫天大雨,淌过台阶下哗啦啦啦流成小溪了雨水。于是工区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他主动和我聊起天来。

“今天这样子,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是啊,本来师门还约了吃饭,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赶过去。”

“你们学校好像名师还挺多的,经常能看见一些文化类节目的评委嘉宾是你们学校的。”

“可不吗,我上学的时候蹭了好多课,那里真是我的天堂,最好的活法就是一辈子在那里蹉跎。不过也不能够,才蹉跎两年,出来就差点连工作都找不到了。”

“意思是你对现在的工作不满意”,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是吗?那你说说,是工作强度不满意呢,还是工资不满意呢?”

又是这套,只能接招,“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推己及人,你是哪儿不满意呢?”

问他哪里不满意的同时,我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这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玩法,即用各种方式探听对方不便公之于众的想法,视为攻,再用各种方式接住对方的来话,同时尽量对于自己的隐私不泄分毫,视为防。同真正“朋友意义上的朋友”之间,是不会这样玩的。

“我听你这意思,你应该是挺满意的,工资还行吧?有多少呀?”他穷追不舍,嘴快得像磨碾,刚碾碎一茬,接着又开始碾下一茬,简直让人应接不暇。话题渐渐敞开,他说话的方式也不知不觉地放肆起来,可是习惯于“工作时间”规则的我,倒是并未解除警戒。

“我呀,多少都觉得少”,我回道,“对了,上次你让我帮忙弄的音频,是个什么兼职吗?有机会介绍给我一起做呀。”

说到这里,他不作声了,我也没再挑起话头。半晌,窗外雨声渐稀,他问要不要一起走,刚出门,他又活跃起来。

“你说你啊,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工区又没人,有什么不能说的,神秘兮兮。”我似乎终于提出了积压已久的疑问。

“那万一有监控之类的东西呢?”

“得了吧,手机,电脑,智能音箱这些东西,早就把我们的一言一行监控得彻彻底底,大街上,你的行踪也被不知名角落里的探头记录得清清楚楚,早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

“这怎么能一样”,他反驳道,“你的隐私信息被一个机构掌握,和被个人掌握,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脑袋突然空空地,只好假装思索地眨了眨眼,继续往前走去,在分岔的路口道别。

4

当你对一个人的了解多一点,对他的好奇就少一点,于是,那种被称为“新鲜感”的、驱使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慢慢接近的东西逐渐淡却。如果你对他的了解停留在表面,那你们永远轻轻松松地做一些吃喝玩乐的琐事,可是,如果你了解了一个人内心的沟壑,就难以保持这份轻松。

好在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联系了。这半年,世界上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一种新型病毒在世界范围内肆虐,人们足不出户,都把自己封锁在家里,等待这一切过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快递电话,让我到小区门口的岗亭取包裹。

这包裹小小的,薄薄的,没有太多重量,会是什么呢?我充满疑惑。回家之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是那个印有大卫霍克尼画作的冰箱贴,和一封信。

“收到这个包裹,你可能惊讶,疑惑。所以我附上一封信,简单说明。

我们聊过很多话题,该聊的不该聊的,你大概了解我,所以我直言不讳。我辞职了,疫情也接近尾声,我正在努力把现在的副业完全拉上正轨。

我不想署名,谢谢你的冰箱贴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以后可能不再见面,你和我不一样,你适合这个地方,祝愿你精彩。”

我放下信纸,拿起那只半个手掌大的冰箱贴。那张歪歪扭扭的脸弥漫着倔强、冷漠又天真的神色,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缺角,可能是随快递一路颠簸磕碰坏的。我把它放进了抽屉,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5

我已经很久没有送人礼物,即便是附带的赠品。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信。无意中发现的旧物一下子触发了记忆的开关,那些曾经觉得十分平常的事如湖水中的鱼影,渐渐浮现,仍是十分平常,却似乎有当时并未发现的暗流,在湖水深处涌动。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大片的鸟群从幽蓝的湖面上飞掠而过,鸟过之后的寂静之中,大片的鱼群也从水中腾起,飞进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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