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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盘坐在床上，用笛子吹奏着曲子《八月桂花遍地开》。东窗外，桂树正零星地开着小黄花。
我叫莫平，家住桂北农村，普通农宅，没有院子，屋后是山，屋前二十步外，一条两尺来宽的小溪流过，偶尔会有小鱼儿随水流而来。那个一会儿在溪边玩，一会儿又跑进屋里的小女仔，是我的女儿桂英。
我有先天心性心脏病，相亲时家人和媒婆都替我瞒着这个事实。虽然医生说换一颗心脏我就与常人无异，然而，对我，换心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
梦成真的那天，竟然是我永恒的痛。
二
回忆如梦，安慰着我的余生。
那天相亲，女方叫阿鸾 ，大方端庄，温婉可人。就是因为印象太好，我主动向她坦白了自己的病情，以免耽误阿鸾前程。
阿鸾没有接我的话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坦白，很自然地和我说话，那天上午我们聊了很多，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我想当然地认为她又和以前相亲的女孩一样，礼节性地陪我说说话，应付了媒人，然后永远消失。
“既然我们现在能有缘成夫妻，何必想过去和以后呢。”这是阿鸾的回答。
夫妻？她要和我做夫妻？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望着那双干净的眼眸，那笃定的眼神。
我心里涌起感动，还有温暖，欣喜，难道这就是幸福？
我们成婚了，在桂子花开的八月。
婚礼上，母亲流着泪接受了我和阿鸾的叩拜。
有人起哄，要新娘子唱歌，我怕她为难，出乎意料，阿鸾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支《八月桂花遍地开》，在场的人都安静了，我也被她的歌吸引了，我的新娘，我的阿鸾，真好。
阿鸾过门后母亲的担子减轻许多 ，笑容也越来越多。
女儿出生，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生气，女儿生日正是我俩结婚日，我们给女儿取名桂英。
阿鸾奶水不好，桂英要吃奶粉，家里开销一下大增，我在镇上的修理电器门面又加了修理钟表，虽然我不能做重活，但必须自立谋生和养家糊口。
村里有人陆陆续续去深圳、广州，还有的去国外打工。阿鸾也开始向往山村外的生活。
那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阿鸾说：“看村里全仔、阿坤他们起了新房子，也添了新家具，全靠在外面做工，守着这几亩田，哪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起新房子？唉，咱们家又出不去人，妈年龄大了，你身体不好，桂英还小，我虽然身体好，可是…”
我想对阿鸾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话到嘴边又吞下了。
我能娶亲生子已经很幸福了，即便阿鸾离开我，我也没有怨言，我能给阿鸾什么呢？
我对阿鸾说，实在想出去就去找春秀姐吧，她出去时间长，人也不错，有个熟人总归好些。
阿鸾惊喜道，“平，你真的同意我出去吗？那，母亲那里你怎么说？”
我看她急于离开，心里平添一层悲哀。
我告诉她只要她自己想好，母亲那里我来说。
我怕我的阻拦耽误了阿鸾追求自由和幸福，更怕遭到拒绝后尊严受损。再说，人要走，能留住吗？
那夜，阿鸾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抚摸着我精瘦的肩背，她的柔软温暖的唇从我的脖子亲到脸颊，额头，停在我发凉的嘴唇上，久久没有离开。我的泪无声落下，我知道阿鸾要离开我了。
那一夜，我们释放和汲取着彼此的热烈和深情。当我被桂英的哭声闹醒，阳光已经悄悄通过窗户照进屋里了。
我红着脸出了门，母亲已做好了早点，抱着桂英在喂奶粉，桂英吃了两口就停住哭。
“妈，我来喂桂英，你先吃东西吧！”
母亲把桂英抱过来说：“怪了，桂英今天怎么不好好喝奶粉。”
阿鸾默默把行李收拾好，在母亲上山去摘柑子后，她踏上去深圳的旅途。
我抱着桂英把她送到村口。只到班车从视线里完全消失。
三
阿鸾走了，母亲什么也没有问，依旧忙碌，脸上笑容变得小心翼翼。
我带着婴儿车和奶粉去镇上，边看桂英边修理。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每到过节过年阿鸾都会打钱到我们的银行卡。人没回来过。
桂英上幼儿园了，会甜甜地叫“爸爸”叫“奶奶”，还会给我和母亲扎小辫，也会舞蹈，会唱童谣。
我教她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她竟然会唱了，我很激动，阿鸾听到一定会高兴的，可我不敢去想阿鸾，我怕牵挂的愁绪和离别的悲哀淹没我。
我经常感到心脏不适，医生说先吃着药吧，如果能做手术就更好了。
春节，阿鸾又打来钱，她的钱我一分没动过。
我又提了两只鸡去春秀姐家，春秀姐又没有收下鸡，还给桂英拿了两包食品。
出门，春秀拿了一只灰土土的笛子给我，说是桂英前段时间在她家玩忘在她家的。
我默默抱起桂英回来，母亲还在做菜，最后又做了甜酒汤圆，那是阿鸾最喜欢吃的。
饭后，我去吹笛，我学了几首曲子，《彩云追月》《明月千里寄相思》《雁南飞》。我吹曲子时，桂英在旁边默默玩着，母亲则在笛声里忙进忙出。
八月，金黄的桂花藏在枝叶里，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晨起，桂树下散落着小小的花瓣，桂英蹲下用小手去捡。只听一个男人笑着说，“阿平，你们家真是诗情画意啊！”
我停下吹奏站起来，喊了声“蒋伯”，蒋伯笑着抱起桂英走进来，母亲赶紧搬来椅子，蒋伯是博物馆离休干部，偶尔回乡看看。蒋伯一进门就看见凳子上那支灰土土的笛子，他放下桂英，拿起笛子看起来，认真看了看，又掏出眼镜戴上，端详了一会说：
“阿平，这个笛子是不是还有一支？”
我愣了，不知道啊。
“蒋伯，是还有一支，我放着呢，这是阿平他爸在西藏当兵时别人送的，也没什么用，那天桂英要吹阿平的笛子，我怕给阿平弄坏，就拿这个给桂英玩。”母亲接了蒋伯的话头说。
“莫婶娘，这个可不能玩，这一对笛子估计值好几百万呀。”
母亲赶紧从里屋拿出来另外一支。
“如果能值那么多，我把它给您，给阿平换心脏，我要这个也没用。”母亲眼里竟然流出泪。
蒋伯的儿子雷哥带我去邻市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一切指标都正常，符合手术条件，只要有心脏，随时手术。
放心不下桂英，我还是回家来了。
四
最近身上总是无力，想起前几首曲子都用录音机录下来了，新学的这首《八月桂花遍地开》我也准备录下来，调好磁带，开始了吹奏，隐隐听到母亲在外面和路人说话，
“莫婶娘，平仔好能干，笛子吹得蛮好！”
“他不爱讲话，吹来解闷，都是自己学的。”
“平仔太能干了，莫婶娘好福气！”
……
身体发软，有些窒息，我仿佛被什么力量拉着去另外一个世界，却无力抗争，朦胧中耳旁就剩下这几句对话。
五
我是阿鸾，我爱阿平，从看到他的第一眼。
他外表清秀干净，是朴素的农民，但不粗俗，他性格真诚温良，聪明好学，认真干活的样子深深吸引着我。
家里反对我嫁给他，可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快乐的。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自从认识了阿平，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爱情。命运总是爱开玩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让他健康。
我嫁给他，就是为了爱他，爱他的忧郁的眼神，他的语言，他的沉默，爱他含蓄而深沉的情感。我不能失去阿平，不想桂英没有爸爸，我要挣钱给他换一颗健康的心脏。
可是，打工挣钱这么慢，我怕阿平等不及，我只能走捷径……
我以为我可以像春秀姐她们一样过年回家，去和阿平团聚。
然而我已经没有勇气见阿平了，有些路无法回头。
我怕我不出现阿平不肯花我打给他的钱。
我得去见阿平一面。也许阿平恨我，可是，这个家只有老人，孩子，病人，我不救阿平，谁来救我的阿平。
过了这个城市，就能回家，就能见到阿平，见到女儿了。钱虽然够了，可是我这样憔悴，我这样无情，我甚至没有回家看过女儿。他和母亲会不会赶我出门？
不好，前面怎么有人开远光灯……嘭——吱嘎——
六
在睡了长长的一觉后，我终于醒了，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美好，我躺在邻市的医院里。
母亲递给我一封信
阿平，我的爱人：
你好，
见字如面，我没有勇气见你，只好写这封信给你，拜托你读下去。
阿平，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想回家，我想家，想你，想桂英，想母亲，可我已经不配拥有这一切。如果时光再倒流，我依然坚持我的选择，选择你当我的爱人，选择全心全意爱你。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钱给你换一颗心，你好了，我就心就踏实了。我出门挣钱不是贪新房子，不是贪物质，我想阿平有个健康的身体。如果上天垂怜，我的心你可以用，我一定把我的心给你。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我给你的钱你一定要用，为了这些钱，我吃了很多苦，如果你不用，就辜负了我的心 ，桂英她不能没有这个好爸爸。告诉母亲，我爱这个家，这个温暖的家。阿平，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一定是很无奈，很无奈，我是多么舍不得你，可是我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阿平，这几年我很苦，挣钱的苦，生活的苦，都比不过相思的苦，我想见你一面倾诉我满腔的思念，可是，我怕我即使走到家门口，也没有勇气见你，没有勇气见母亲和桂英。所以，这封信我亲自来送，也许我不放心任何人，包括邮差，我怕他们弄丢了这封信，弄丢了我的苦心。
阿平，纸短情长，千言万语我写不完对你的思念和爱。
望一切安好！
永远爱你的鸾
无法抑制的泪无声涌出。
母亲说，我的心是阿鸾的。
我努力克制着情绪，用手抚摸着胸口
阿鸾，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你是贪图富贵而离开我了，不曾想你是为了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傻，这样苦，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呢？阿鸾，你太狠，你怎么舍得我独活在世，你人走了，消失了，心却留给我，你可知道没有你，我的生活还有多少意义，阿鸾！
又是一年桂花香，桂英生日，我吹奏着，桂英唱着，
“八月桂花遍地开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
我感到我的心跟着笛子的节奏在跳动，眼泪涌出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