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林晚真带着那几本书来了桔园。不是空手,还提了个看着挺精密的方盒子仪器。
“阿诚大哥,”她声音不高,像林间的风,很舒服,“省农科院的张教授,是我大学导师。我把你园子里的情况,还有……前年那场雹灾后的恢复情况,都跟他说了。他很感兴趣,托我把这个土壤检测仪带给你先用着,过阵子他抽空亲自下来看看。”
那个拉薄膜的身影,原来是她。
她把那几本簇新的书递过来,封皮硬挺,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油墨香。我下意识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手心的汗,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书页雪白,里面的图片清晰得晃眼,那些虫子的模样,病害叶子的特征,都拍得清清楚楚。
“这太金贵了……”我喉咙发紧,指尖不敢用力,生怕弄脏了这雪白的纸张。
“知识就是拿来用的。”林晚浅浅一笑,弯下腰,熟练地拨开一棵桔树根部的杂草,用小铲子取了点土样,放进那方盒仪器的一个小槽里。仪器屏幕很快亮起,跳动着我看不懂的数字和曲线。“你看,”她指着屏幕,“这块地有机质偏低,钾元素不足,磷偏高,有点失衡。张教授建议,试试他们新选育的一个抗寒抗病品种‘金蜜早’,特别适合我们这边的山地气候,糖度还高。他寄了些接穗过来,就在我那儿。”
她说话条理清晰,那些拗口的专业名词从她嘴里出来,竟也显得平实可信。
可我听着,心头那点刚冒头的火苗,又被硬生生按了下去。新品种?接穗?听着就好,可那都是钱堆出来的。我兜里那几个钱,是给小雨铺路的,一分一厘都动不得。园子里这些老树,是旧了点,遭过灾,果子小,卖不上大价钱,可好歹是熟门熟路,能换来嚼谷。
“林老师费心了,”我声音干涩,目光落在脚下板结的黄土地上,“老树……还能凑合。新东西,弄不起,也怕侍弄不好,糟蹋了。”
林晚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直看进我眼里,没有半分被拒绝的难堪,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阿诚大哥,桔园是你的心血,也是小雨未来的指望。老树抗风险太弱,一场病、一次冻害,可能就……”她顿了顿,没往下说,但我们都清楚那未尽之意——就像那场冰雹。“‘金蜜早’的接穗,张教授是作为实验材料免费提供的。技术,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一起试。失败了,不过损失点功夫。可要是成了呢?”
她的话,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心里最硬的那块壳上。
免费,一起试。
这几个字眼,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温度。我看着她被山风吹得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底纯粹的、不带丝毫施舍意味的认真,那句堵在喉咙口的“不用”,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最终,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应了。那点头的幅度,微小的几乎看不见。
嫁接的日子选在一个微凉的清晨。
林晚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来了,里面是浸泡在湿苔藓里、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嫩绿接穗,还有锋利的嫁接刀、塑料薄膜条。空气里弥漫着桔树特有的微苦清香和新翻泥土的气息。
她示范得很仔细。怎么在老树枝干上削出平整的斜面,怎么在接穗底部削出对应的楔形,怎么让两者的形成层紧密贴合,再用薄膜条一层层缠紧、密封,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专注的美感。
“手要稳,心要静,对准了,一气呵成。”她说着,把嫁接刀递给我,眼神里是鼓励。
我接过那冰凉锋利的刀,手心全是汗。粗糙的手指捏着那柔嫩脆弱的接穗,感觉比扛一麻袋桔子还要沉重十倍。对着老树粗糙的树皮,我比划了好几下,迟迟不敢下刀。生怕一个手抖,就毁了这寄托着新希望的嫩芽。
“别怕,”林晚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轻,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就跟劈柴一样,看准了,利落点。”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窜过,我手一抖,差点把接穗掉地上。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依着她的指点,凝神,下刀。锋利的刀刃划过树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嫁接,包扎……第一株完成时,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林晚仔细检查了接口,点点头,嘴角弯起:“挺好。”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有魔力,让我绷紧的肩胛骨莫名松了松。
接下来的几株,手似乎也渐渐稳了。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在林晚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沾了点泥点的白皙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像某种草本植物的清爽气息,和我身上泥土、汗水的味道截然不同。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让我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一种混杂着自卑和隐秘渴望的情绪,在胸腔里无声地鼓噪。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不敢多看。
日子在嫁接、除草、观察中一天天滑过。
那些嫩绿的芽点,像沉睡的生命,被小心翼翼地唤醒。林晚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带着张教授在电话里指导的新方案,有时只是静静地记录着每一株嫁接苗的生长数据,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她蹲在树旁的样子,专注得像个朝圣者,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弯出一道柔韧的弧线。
她递水给我时,指尖偶尔会不经意碰到我的手背,那一点微凉的触碰,总能让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滚烫的火星子燎了一下,慌忙缩回手,掩饰性地灌下一大口水,呛得咳嗽起来。
“慢点。”她总是这样轻声说,递过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那手帕带着淡淡的、和她身上一样的清香。我哪里敢接,只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嘴,闷声道:“没事。”
新芽终于颤巍巍地顶破了包裹的薄膜,绽出鲜嫩的鹅黄色,在春风里怯生生地舒展着。
这新生的希望,让整个桔园都似乎明亮了几分。然而,老天爷似乎总爱在刚看见点光亮时,泼下一盆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