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哪位作家曾说过,如果一些事情让你感到不吐不快,那就是到了写文章的时候了。昨天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西头的锁柱死了。我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回到那个小山村,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村里每年都会有几个人相继离开。儿时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逐渐变成了记忆,再也无法找寻现实踪迹。
我一直想把这些记忆写出来,又总是担心自己笔力不够,无法完全还原心中的印象,所以迟迟没有动笔。昨天和父亲通完电话以后,心内一直郁郁,坐立不安,我知道需要记录一些东西了。我也不知道把这些陈年旧事写出来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姑且不管这些,既然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那就先把他们变成文字再说吧。
今天要说的,是一个人的葬礼,他的名字叫来保。
那个时候村里要发布通知,都是靠两个大喇叭吆喝,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有一颗很高大的槐树,喇叭就架在这个大槐树上。而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唯一一次利用村委会的喇叭来宣布一个人的死讯。
正常如果家里有人去世,凌晨五更时分死者的长子会沿街大哭,转遍村子的大街小巷,当地人叫做“哭街”。太阳升起的时候,死者家里会放一通鞭炮来告诉人们谁家要办白事儿,于是村里人就会拿着黄表纸和贡品陆陆续续赶来吊唁。来保孤身一人,没有人会为他哭街,也不会有人替他放鞭炮。于是,他的死讯是由村里广而告之的。
那天个冬天的早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马上要过年了,天冷的厉害。喇叭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母亲正在收拾早饭后的碗筷,听到声音怔了怔,侧过耳朵仔细听,还是没有听清楚。终于掀开门帘来到外面,看到同样出来打听消息的对门赵大娘。
“他嫂子,喇叭里说谁死了?”
“我也没听大清楚,好像说的是来保吧。”
“来保怎么会死呢?昨天后晌还见他去打水呢!”
“是呢,昨天还好好儿的,兴许是听错了。”
这时喇叭里又广播了一遍,于是两个人终于确定了死去的就是来保无疑了。
“唉,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落了个好人不长命呢!”赵大娘随即长叹了一声。
我每次想起来保都是一个佝偻着的黑黑瘦瘦的身影,至于面容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来保脸上总是会有一层黑土和胡茬子纠缠在一起,所以儿时的我从来不敢近距离去看他的脸,只记得有一张猴子一样尖尖的嘴,牙齿把上嘴唇拱成一个弧形。
村子里有一条公路经过,人们在路两旁留出空地做各种营生,那一段繁华的地带被人们叫做“广场”。来保就负责打扫广场的卫生,这不算的上是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只是村里为了抚恤贫困户而找的一个活计罢了。
我家那时在广场开着商店,我经常到那里去,所以几乎天天能看到来保。每天下午来保收工以后都会在修鞋摊子前坐一会儿,像个学徒一样看着修鞋匠缝补钉掌儿,不怎么说话,偶尔说几句也是嘟嘟囔囔像是嘴里含着东西一样。每逢赶集的日子,早早的跟随父母出门,或许还能看到来保早晨收工时的场景。低头走在从广场进村子的土路上,黑黑的手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同样用的发黑的扫帚和铁锹。
傍晚天擦黑的时候,来保会到井上打水。我之所以对他挑水的情景印象深刻,是因为别人打水用两个铁桶,而他只用一个,弯弯的扁担另一头用绳子系着一块大石头来维系平衡。听说曾有街坊送过他水桶,被他倔强的拒绝了,原因是他就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水。
母亲收拾完以后就匆匆赶去来保家了,并嘱咐我在家好好待着,不要出去。村里讲究死了人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而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对小孩子来说是不好的,至于怎么不好,没有人解释的上来。农村的孩子向来放养,野惯了的,不一会儿我也按捺不住,跑去凑热闹。
虽然我无数次走过来保家小木门前的石阶,也不止一次的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但是走进他家的院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屋里几个年长的正把一具跪趴在地上的黝黑尸体往下压。屋里土坯墙是黑色的,屋门口散乱着一些烧了一大半的黑色玉米秸。
“压不平了,僵了,估计前半夜就断气了。好在来保瘦小,跪着应该也能放进棺材里。”屋里的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才知道,来保是被烧死的,墙上的黑色也许就是火烧的痕迹。
这时张大奶奶从屋里洋灰柜子里翻出来一条破旧的棉被,一边扯过来往来保身上盖一边说:“盖上吧盖上吧,别难为他了。可怜的来保,大冬天的就一身棉衣裳,也被烧的干干净净了。”说到后面已经起了哭腔,眼睛里泛了潮。
又有几个妇女来吊纸,进院门后手里拿着黄表纸却不知道该递给谁。茫然中早有先来的一个人指着屋门西边的一个背篓说:“自己放背篓里吧,埋的时候都给他烧了。”转而又对着来保说:“来保啊,你说你伤不伤(可怜不可怜),吭哧瘪肚的干了大半辈子,死了死了连个磕头接纸的人儿都没有!”
院子的另一边,几个村干部和管事儿的聚在一起商议另外一件事。大概意思是来保没有亲人,这丧事该怎么办?据说来保其实有个老姐姐,但早就远嫁到东北了,通知归通知,但发丧肯定等不了她了。且不说能不能联系上,就算联系上了人能不能来还得两说。
“丧事儿你们村委会商量着办,棺材和寿衣一会儿去我店里拉,不要钱,我送给来保。”开棺材店的老王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听到的人都用感动和不解的眼光投向他。
“唉,我一个外地人,来你们石头镇快八年了。我店门口从来就没有自己动过一扫帚,都是来保打扫。唉,可他连一根儿烟都没抽过我的。”看到众人的注视,老王无不感慨的又补充了一句。
管事儿的低头嘬烟袋锅子,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既然老王这么说,我看咱们也不用商量了。没有打幡儿的,没有守夜的,就别按规矩办了,要我说,下午就葬。一会儿就找几个年轻的去来保地里挖坑,老王你给挑个最便宜的棺材就行了,都准备好了就抬走。不盘灶,不管饭,挖坑的和抬棺材的你们村委会给每人预备两盒好烟就完了。”
大家对这个建议表示赞同,按村里风俗,人去世以后要在家里停三天再下葬,可是来保没有亲人,一切礼节规矩都不好执行。意见统一后,管事儿的就开始招呼男人们分配任务。
母亲在人群中看到我在院子里,过来一把拽我出去了,吓唬我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家。”
来保确实是当天下午就被抬走安葬了,但他的坟地究竟在哪里,我至今仍不知道。后来闲聊的时候问及父母,父母先是一愣,继而又惊讶于我当时那么小,怎么还会记得来保这个人?!然后他们两个就自顾自的又聊起了来保,据说来保真的是跪趴着装进棺材的,坟地也由于没人打理,不到三四年便被雨水冲平了,现在已经被隔壁农户种上了庄稼。
诚然,比我小两三岁的人几乎是不可能对来保有任何印象的,与我同龄的人也许大多也忘记他了吧。 等我们这一代人去世后,来保就彻彻底底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连回忆都不会再有!
或许,一个人死了,就应当化为尘、变作土。所谓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皆是虚妄。想到这些,不免又烦恼起活着的意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