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的药啊!”
我急忙回身去核对药物和她手腕带上的信息,慌不择路地答了一句:
“这真不是你的药,我发错了。”
话音刚落,病人激烈的反应把我给镇住了。她两手紧紧抓住床边扶栏,手上和额头上的青经暴起;那通红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上半身在床上剧烈地上下晃动,整张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嘴里大声骂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就这么傻乎乎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更挪不动脚步,就像小时候犯错接受老师的批评,直到最后她骂道:“滚!”
很奇怪,这个字我听懂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我。
我像忘记了思考一样,任凭她对我号发施令。混混沌沌走出病房,木呆呆地坐到板凳上。“她为什么这么愤怒?只因为我发错了药?不,不是的。还因为她生病了,也许是很重的病;又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们护士对她不好。可是她却把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这么想着,委屈的泪水就流下来了。老师在一旁核对医嘱,转头问我药发好了没有。
“哎呀,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我这个人有点粗线条的,有时候的确会照顾不到你的情绪……”老师的一番安慰使我更觉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护士服上。我抽抽搭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只不过在讲述的过程中把重点放在了病人严酷的诘责之上,而把自己的错误说得很轻很轻。老师站在护士的立场上安慰了我,然后“义愤填膺”地说:
“来,看看她是为什么住的院!”老师的手指在鼠标上滑动,我看到3床的病例上赫然写着“胰腺癌”三个字。
“你看她得那么重的病,就别和她计较了。这病预后很差,十有八九是没什么希望了。像这样的病人也很多,太往心里去太亏待自己。这一行就是这样,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喜怒哀乐,我们也会犯错。只不过就算有再大的情绪,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3床是我们的病人,照顾她是我们的职责。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伟大,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人间事本来有诸多无奈……”
老师话虽这么说,但因为我是实习生,并不具备承担责任的能力,所以从那以后,老师怕我有情绪,就包揽了3床所有的护理治疗。我因此再没有和3床说过一句话。
几天以后,3床没有开刀,直接出院了。老师说以她的病情,已经没有必要开刀了。
采铜在知乎上说,写作是潜意识的外化,是思维的检视。我们的头脑中充斥着偏见、盲点和各种自相矛盾。在发牢骚、做白日梦或者与人胡吃海喝时,我们对它们是宽容的。而当我们要将想法诉诸笔端,变成一篇篇完整的文字时,我们不得不严肃和审视起来。在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对3床病人都是心怀怨恨的。我总以为自己并没有犯太大的错,不该遭受这样严酷的诘责。然而当我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写出来之后,才明白,我内心的怨恨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因为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我选择了逃避。
王小波说,人所有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句话实在太过残忍,因而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记忆总会帮我们隐去一些“真相”。所以当不小心想起这件事时,脑海中全是她暴怒的画面,全然忘记自己有错在先,全然忘记她的痛苦。
那件事发生后的某一天,3床病人听了医生一句安慰的话,于是满怀康复的希望,一个人在走廊里散步锻炼。我隐约记得,她路过护士站时,苍白的脸上开出了一个灿烂的不服输的笑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暴怒是在诠释——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祈祷她不曾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