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东巡的车驾返回咸阳时,已是深秋。关中平原上刮过的风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卷起辇道上厚厚的尘土。皇帝的金根车密闭着,自沙丘平台后,再无人得见天颜,唯有浓烈的草药与金石燃烧后的异臭,不时从车帘缝隙中逸散出来。
嬴政躺在颠簸的车厢内,身下是层层叠叠的锦褥,却仍觉嶙峋的骨骼被硌得生疼。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震裂,他死死攥着一方丝帕,咳歇后,帕心已绽开一团触目的暗红,如萎败的毒花。他能感觉到,那股自丹田深处升起的灼热正一寸寸吞噬他的生机,那些方士们进献的、号称能延年永寿的金丹,此刻成了催命的毒火。他比谁都清楚,大限将至。
夜间驻跸旧赵行宫。宫室深邃,烛火摇曳,将皇帝枯槁的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他摒退左右,只秘密召见了上卿蒙毅。蒙毅跪在榻前,头垂得极低,不敢直视那曾经威慑四海、如今却深陷在眼窝中的目光。
“那些东西……”嬴政的声音嘶哑,带着风箱般的杂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所有……关于东海仙山、不老仙药的记载……竹简、帛书、丹方……还有那些方士的狂言……尽数……焚毁。”
他顿了顿,艰难地喘息,目光却锐利如昔,钉在蒙毅身上:“一页不留。朕,不想后世……见到这些。”
蒙毅心中一凛,重重叩首:“臣,遵旨!”他明白,皇帝这是在抹去自己一生求仙问药的痕迹,维护他作为千古一帝最后的、不容亵渎的尊严。
同一片月色下,行宫另一处偏僻的暗室内,只有一盏油灯如豆。中车府令赵高挽着袖子,正不紧不慢地在一块青石上磨着一把短匕。匕首形制古朴,刃口在磨石上划过,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沙沙”声。年轻的公子胡亥局促地坐在他对面,面色苍白,手指紧张地绞着衣带。
“老师,陛下……父皇他……”胡亥的声音带着颤音。
赵头也未抬,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条暗河在冰下流淌:“陛下若崩,天下顷刻便将大乱。长兄扶苏,远在北疆,若得蒙恬之助,携大军而归……公子,届时您将何以自处?”
胡亥身子一颤,眼中闪过恐惧。
赵高终于停下动作,举起匕首,对着灯光审视着锋刃,一抹寒光掠过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公子,可愿为二世?”
胡亥猛地抬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
骊山陵墓深处,巨大的地下玄宫已然初具规模。无数鲛人油制成的长明灯在幽暗中燃烧,火苗静止不动,将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空间照得一片昏黄。光影交错中,一排排、一列列肃立的陶制武士俑默然无声。他们披甲执戟,面容肃穆,三千双陶土烧制的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般,忽明忽暗,凝视着这尚未安放主人的幽冥宫殿,等待着最终的指令。
是夜,天象有异。代表灾祸与变革的荧惑星,光芒大盛,其色赤红,异常醒目地高悬天际,尾迹仿佛扫过整个苍穹,最终坠向西方骊山的方向。
行宫寝殿内,值夜的宦官宫女皆被屏退。嬴政躺在御榻上,气息已微不可闻。混沌中,他仿佛看到了东海缥缈的仙山在眼前崩塌,又似听到咸阳宫外万千黎民的窃窃私语,还有昔日被他下令坑杀的儒生们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丹毒带来的灼痛与死亡的冰冷交织侵袭。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悸动将他从濒死的迷梦中惊醒。他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气,竟猛地坐起身来!胸膛剧烈起伏,他望向窗外那赤红得妖异的星芒,灰败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彩。
“哈……哈哈哈……”笑声起先低哑,随即变得高亢、疯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睥睨天下的决绝,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朕!”他嘶声喝道,目光如电,扫过无形的虚空,“扫六合,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朕为始皇帝!”
他挣扎着,几乎是扑到御案前。案上,那方用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在烛火和荧惑星光的共同映照下,散发出温润却又无比冰冷的光泽。
“朕生为人间帝王,死……”他喘息着,抓起那方重若千钧的玉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其高高举起,“死后,亦当为鬼神之主,镇守朕之山河万里,永世不移!”
话音未落,玉玺带着他全部的意志、不甘与永恒的野心,重重地——
盖在了御案上那一卷空白的、尚未书写任何遗诏的明黄绢帛之上。
“咚!”
一声闷响,印落,声歇。
寝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以及窗外,那颗名为荧惑的星辰,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玉玺下,绢帛空白处,唯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文,鲜红如血,仿佛刚刚开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