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记忆

广播站

    1975年,村子建了一个广播站,主播就是本村的两个青年男女,都上过高中,有一定文化。播发的内容除了转播全县新闻联播,也对公社和本村的人和事发表评论。至今我还记得有篇文章是《人吃馒头牛倒霉》。大意是说村里的一个地主家使唤生产队的牛车为自己家搬运东西,为了多拉快跑就使劲地鞭打牲口,而地主本人回家后有吃有喝乐在其中。全文充满阶级斗争味道,似乎也是模仿“梁效”的“成功之作”。我们村的广播家家户户都能听到,每家每户的屋里都安着小喇叭,每天中午广播一次,内容虽然只有转播和自播新闻,时间半个小时,坚持了一两年。粉碎“四人帮”后,广播站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再到联产承包后,连小喇叭也不知扔哪去啦。

铁匠铺

    1973年,我们村东街口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个铁匠铺,那里有师徒二人给乡亲们打造、修理一些农具。师傅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不苟言笑,干活时就一门心思干活,坐下来就喝茶抽烟,任水雾和烟气在小屋发酵、升腾、弥漫;徒弟也不怎么壮实,但比师傅身量要高,黑里透红的脸膛,样子憨憨的。铺子里生着火炉,火苗红红地窜出很高,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室内泛着蒸腾的热气。干活时,师徒俩将待加工的农具放在炉火里烧得红软,然后用铁钳夹出来,放在铁錾台上,师傅用小锤,徒弟用大锤,一下一下、一先一后、叮叮当当敲打着,没一会儿,东西就成型啦。别看师傅用小锤,但技巧火候轻重位置都是由师傅掌控着。干得兴起,徒弟会把上衣脱掉,露出健壮的上身,在炉火的映照下,有一种别样的美。他们吃的饭很简单,蒸一大锅黄澄澄的窝头,炒白菜豆腐,做点粥,看他们劳动后吃饭的那种香甜,让人觉得胜过任何美味山珍。后来,农业生产慢慢半机械化、现代化了,春播秋收都用机器了,传统农具也就是在庄家护理时用用,来修理农具的就少了,这两年生产工具都差不多进博物馆了,铁匠铺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火炕

    老家在农村,睡的是土炕。早年间看见过村里的人垒炕(也叫盘炕),正对着窗台的北侧,用砖垒起一米多高,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围子,然后把土坯竖起来,一块块间隔开,立在围子里,上面用土坯平放,摆平,用泥磨好就行了。垒土炕是个技术活,最要紧的是得让灶好烧,不能倒灌烟。所以我就看见垒炕的人老是跑到土灶前查看,估计就是在想怎么才能把炕灶结合融合得更加好用。

    我小时常跟奶奶、叔叔去走亲戚,吃饭聊天的时候,亲戚一般都说:“好容易来一趟,就多住几天,我们家有的是炕,够你们打着滚儿睡的。”有时还自豪地说:“不是我说,我们家的炕可好啦,只要往灶里填几把柴火,炕就热了,保准你睡得好睡得暖睡得香甜。”有一次跟妈妈去山东姥姥家,他们那里也是睡土炕,但是炕垒得比我们这里高许多,我爬不上去,是大人把我抱上去的。

    家里来了客人,一般家里人就会说:“炕上坐,炕上坐。”要是冬天,还会往炕头儿让客人,因为烧过火的炕头儿暖和。不仅是会客,吃饭时也是把小饭桌放炕上去,大家围在一起吃饭。长辈高坐最里面,媳妇们坐炕沿儿,随时准备给大家盛饭,小孩子基本就不上桌,端着饭碗,拿着饼子,满地瞎跑,一会儿就吃饱了。小时候顽皮,常常带一大帮孩子来家里,孩子们上了炕,不仅把被子弄得乱七八糟,而且还连蹦带跳,气得大人们一个劲地喊:“别闹了,一会儿炕就让你们蹦塌啦!”炕还真是被蹦塌下去过,炕凹下去,睡下就不舒服。

    不仅睡炕,而且炕席底下也放些想烘干的瓜子什么的,甚至有的人家就把钱放炕席底下存着,有一家还因为填灶柴多了烧火大了,把炕席燎着钱也烧了。时间长了炕洞里的土坯都被熏黑了,有好多烟灰,扒炕的时候,把土坯捣碎,运到田里去,是很好的肥料。老家那里还有这么一句贬损男人的话,叫“上炕认老婆,下炕认自己的鞋。”

    七六年唐山地震后,家家都在院子开阔处搭起窝棚,但还是有老人不习惯,冒着被砸死的危险,固执而蹒跚地回到震裂的土坯房,回到火炕上去睡,他们躺在炕上才能睡好。

    城里人睡不惯火炕,嫌板得慌,说睡一宿觉腰酸背疼,受不了。现在农村城镇化加速了,火炕也越来越少了。即使是平房,年轻人也不烧柴不用土炕而改睡床了。

护秋队

    三十年前乡村的秋天是最秋天的,家家户户的男女壮劳力都在田地忙碌,连小孩子也前跑后颠地去帮大人忙。农家的院落一时变得空旷安静了。

    那时土地是集体的,打下的粮食也是生产队的,所以,秋收大忙季节,为了防止有人偷抢集体的东西,村里都安排一些人护秋,我们把这些人叫“看青”的。这些人一般都身强力壮,脾气生猛。他们这些人农忙时反倒是不干活的,就那么空着手,在村口、桥头三一群俩一伙地坐着,或是到田野里四处乱转,为的就是能逮几个偷队里粮食的人。逮到了,轻则批评教育,重则游街示众,甚至开会批斗。

    我自己还经历过两次,一回是在地里打草,渴了,同伴说青嫩的玉米可以吃,所以就吃开啦,正巧让看青的逮到了,带到村队部,让书记狠批了一顿,说你们几个败家子,棒子还没熟呢就啃上啦,连吃再糟蹋,都够一个人一天的口粮了。另一回是去地里打草(那时有规定,秋收没过完,不许下地干私活),在村口让村干部逮到,把镰和筐都扔河里了,吓得够呛啊。其间,我也确实偷过集体的东西:带一个空口袋,一块方形的白布,到了地里,把刚刚割下来的芝麻秸放到白布上,用脚啪啪一踩,芝麻粒就都留在布上了,然后把芝麻粒倒进口袋就行了。那一次一个中午我大概弄了得有小半口袋啊。我还听叔叔因为偷集体财产而历险的事:他去偷队里的西瓜,让本家六爷看到了就追他,叔叔情急生智,拖着半口袋西瓜就下河啦。上到对岸,大喊,有本事您过来逮我啊。可六爷不会水啊,气得在河对岸大骂。最后的结果是家里人跟老头去道歉还请老人喝了一顿酒算了事啦。

小孩子对护秋的是又羡慕又害怕的,他们什么也不干,但吃得好工分也不少;但让他们逮到谁也没好。这些人中也有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欺软怕硬,有时他们自己偷生产队的东西比谁都厉害,很遭恨。后来随着生产队的解散,都分田到户了,个人种个人的地,自己看好自己的庄稼,护秋和看青人很快就在农村消失啦。

街上的吆喝

    现在住在城里的楼区,每天只能听到一种吆喝,那就是收破烂的,吆喝的词儿也永远是单调的一句话:有破烂的卖。我记得小时候的街头吆喝比现在丰富得多啦。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卖糖葫芦的,吆喝出来是:“糖----堆儿”。空荡荡毫无生气而且灰色的街上有了他,就显得红火热闹,一帮大人、孩子围着喧闹,平添一股生气。夏天,大树阴凉下,临村的一位老者常来卖五颜六色的药糖,含在嘴里,清清凉凉的很舒服。说是卖,其实遇到乖巧的小孩子老人就干脆送给孩子们吃,我就多次得到过他的奖励。夏天来的最多的是卖西瓜的,全是用玉米、小麦等粮食去换,不用现钱。换来一麻袋扔在床下慢慢吃去吧。有时也放一个西瓜到水缸里,用水浸泡着,过过再吃。还有挑着挑子卖豆腐的,就两个水桶,里面放着新鲜刚弄好的豆腐,买一块儿(也可用黄豆换的),用小葱儿,少许盐,香油一拌,挺好吃的。也有走街串户卖冰糕的,吆喝出来的词是:“小豆冰糕,俩色俩味。”最奇怪的有用大车去村子里“喝小灰”的,车上围一圈大大的苇席,家家户户把灶膛里的草灰给他送去,装满一车他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要这些干嘛?前几年去北戴河,早晨一起来就听院子外面的胡同里有人吆喝卖大虾和螃蟹,买来一煮,新鲜可口,似与乡村四季的小商小贩有异曲同工之好。乡村的幽静,百姓的淳朴,货品的新鲜,声调的绵长,可能都是乡村街巷里吆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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