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上帝一出场,第一件事情就是创造了光。因为那时候他面对的世界是空虚混沌的,他心里想着:要是有光该多好了,于是就有了光。
有趣的是,在创世纪中,光是由上帝而来的,和日月无关。如果你读过《圣经》,一定记得。没错,日月是第四天才被创造出来的,在它之前,光、水、树木、青草都已经诞生了。
创世神话,是一个民族对世界的解释,是他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最初的讲故事的冲动,在故事里,埋藏了他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甚至还有整个民族的思维的奥秘,是很迷人的东西。
这个故事,是犹太人的故事,而关于光的起源,还有另一个故事,是生活在北极圈里的因纽特人的故事,比起《圣经》来说,这个故事显得更有意思一些。
在因纽特人的故事里,光是和一只乌鸦有关的。
他们说,世界形成之处,有一只乌鸦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啄食散落在地上的豆子。它找得很辛苦,心里就想:“如果世界上能有光,我就可以看到地面上的豆子了,这样的话,啄食起来就会简单多了。”乌鸦很认真地这样想着,想啊想,结果,世界上就充满了光亮。
生活在极寒圈子里的民族,讲起故事来,别有味道,我听过很多他们讲的故事,这个算是很简单,又意味深长的。生活在寒冷的北极,他们不会像犹太人一样祈求上帝的眷顾,想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只有对生活充满期待和渴望。于是,同样是面对光,因纽特人充满对未来的渴望,并相信自己可以触摸到未来的天花板。
林语堂用地理环境解释人的性格,他在《吾国吾民》一书中说:“北方的中国人,习惯于简单质朴的思维和艰苦的生活,身材高大健壮、性格热情幽默,喜欢吃大葱,爱开玩笑。他们是自然之子。”艰苦的生活,并不给人带来压抑的内心,相反,他们必须快乐、幽默,才能在漫漫黑夜中安顿下自己的惶恐,找到一点儿可以取暖的希望。
这样一个温暖的小故事,注定不会被埋没。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被纳粹占领,法国犹太裔作家西蒙娜·薇依写下了这个故事。
这个美丽、优雅的女士,当时正在二战中煎熬。她从小内心就充满了悲悯,5岁时,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因为听说前线的士兵没有糖吃,5岁的女孩就拒绝吃糖。二战中,她逃亡到伦敦,但她拒绝吃比敌占区同胞定量更多的食物,过度劳累,加四处奔波,健康恶化,最终病倒,并在生命正要绽放光彩的34岁,去世了。
乌鸦和光的故事,她写进了自己的书中,作为在黑暗的战争中鼓励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如果真的饿希望、期待和祈愿,只要真的如此寄望,那么所持有的希望终将得以实现。”
看到这句话后,我找到她的照片。她的脸上带着宗教的信念,眼神坚定,我从她的眼神中,想到了那只北极圈里的乌鸦念叨光亮时的乐观和渴望。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为自己没有信仰感到惭愧了,好在,我们还有书。
这样的故事拥有默默的力量,从极端的黑暗中,悄悄给人信念,在背后扶着我们的内心。
西蒙娜·薇依写下这个故事20多年后,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读到了它。那个时候,恰好是大江健三郎生命中最惶惑的一个时期了。他的儿子刚刚出生,却被医生告知这是一个脑补先天缺陷的孩子。他在自传中写道:我每天奔走于两个医院之间,即便回到家里,也几乎不与母亲搭话,只是阅读西蒙娜·薇依的作品。这时候,他看到了这个故事。他在自传中说:虽然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是,假如神果真存在,不就会与那种希望、与那种在黑黢黢的世界里寻找光亮的希望产生联系吗?从我的孩子降生时起,我就一直在考虑着这样的问题。
于是,大江健三郎给母亲说,无论如何,先要给孩子起个名字。他给母亲说: "我已经想好了,就叫乌鸦。大江乌鸦就是你孙子的名字了。"
他刚说完,母亲就生气、转身走了。不知道这个充满光亮的故事前,母亲也对乌鸦充满厌恶。第二天清晨,大江健三郎要出门去办理户籍手续,母亲对他说:"乌鸦这个名字也很好嘛。"而这时,他改变了注意,户籍事务登记所的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大江光。
我最近在读大江健三郎的《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他自己的故事,读起来竟然要比他的小说更打动人。
他说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被村里人叫去踩高跷,一种非常高的高跷,站起身来,能看到二楼人家的窗户,他还在悲伤之中,却突然获得了一种高度,整个村子和生命的视角突然发生改变了。
儿子大江光脑部受损,形同智障,但他始终被当作“光”来期待。在经历了足够长久的期待和失望之后,有一天,父亲突然发现,光对鸟的鸣叫反应特别敏锐,一条音乐的道路,在他们面前有了光亮。光从一名有可能会被社会抛弃的智障儿,变成了能作曲、能指挥乐队的音乐家。
大江健三郎在脑子里想到“光”的那一刻,天就开始慢慢泛起鱼肚白了。虽然这本自传我还没有读完,但是很着急地想先把它推荐给大家,因为光的故事。它从北极圈一路传来,我想把它尽快传递给大家。
《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 日·大江健三郎 新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