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生活，万卷书万里路］2020年5月5日，周二，雨，连续1000天阅读日记第565天。
这是劳动节记劳动者系列之（五）——有关真实的劳动者的故事。
前面几篇文章，追溯了东西方神话、宗教对劳动来源的阐述。按照原初的计划安排，我要说说历史上的劳动者的生活生存状况。
那么，就从我身边的劳动者说起吧。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彼时的中国，可以说还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里。不说是刀耕火种，但依然是靠手工劳动谋生。使用的农具还是几千年来祖先传下来的锄头、镰刀、牛拉犁等，现代化的农具还几乎没有。因而，他们的生活状况，足可以作为几千年农业劳动者的典型。（下图是我出生的小山村的照片）
我出生在湘西南一个小山村。村子不大不小，几百人住在一起，房子挨着房子。前面就是一个平坦的农田区域。我们每一户家庭的有户口的人都可以分到大约0.7亩农田。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生与斯长与斯，一辈子离开这片土地的时间很少甚至有些几乎从未曾离开（像我的舅妈，她一辈子都未曾离开过村子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我所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然而，这不是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说到劳动者，我第一个想说的，就是我小时候的伙伴，那个跟我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差别的姑娘——艳华。
我们俩年龄只差几个月，她比我小一点。但是辈分倒比我小了两辈。所以，她得叫我姑姑。
我们两家那时候住的不算特别近，大约有500米的距离吧。但由于我们读小学时是同班同学，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我跟她一起玩的机会特别多。
她们家有兄弟姐妹三个。她是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父母勤劳善良，按道理，是很幸福的。至少，跟我们家这种家里兄弟姐妹五个的相比，是更幸福的。
因为几千年的传统，总是或多或少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扎根在中国人的思想深处的。更何况，那时候靠种地为生的农村呢。而她们家，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她也就显得宝贝了。
所以，我那时常常羡慕她，羡慕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羡慕她家里时常有肉吃。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他们家时，刚好他们家新收的地里的土豆，被她奶奶煮熟了，然后放在盘子里端出来，一个个滑溜溜的煞是可爱，剥开来，又是那么粉粉的，好吃极了。与我而言，简直是上等美食。或许，就是那一次的经历，让我至今仍觉土豆是我最爱的蔬菜的根源吧！
那时正是八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刚分田到户不久。每个人家里都自己养猪养牛。扯猪草便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一个重大任务。
于是，我们常常三五成群，一起去地里给猪找野菜吃。每人背一个装猪草的筛子，在田野里荒山上走来走去，四处寻找。有时趁机偷地里的红薯、萝卜来解解馋。
除了扯猪草，还有一件事便是给家里找做饭用的燃料——去山上扫落叶。这是一件累人的活儿，但也极有趣。我们那时常常也是三五个人一起出发，扫落叶的当儿也顺便去山上摘野果。大自然是最慷慨的母亲，村里那一座座小山上总是有许多馈赠。春有野草莓，红红艳艳，漂亮诱人，吃起来满嘴是汁，甜甜酸酸，我们总是吃不够。夏有板栗杨梅，阳辣等东西，尤其是杨梅，真是好吃得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秋天就更多美味了，野柿子就随便吃。一年四季，采蘑菇也是我们最爱的。
故而，我们那时虽然贫穷，却也是有许多快乐的。伙伴儿多，从不觉得孤独寂寞；大自然的馈赠多，只要出门就会有惊喜有收获；自由多，父母忙于生计，不管我们，我们自由自在；当然，最主要的是，亲情浓厚。那时还没有打工潮，父母都守着家里几亩薄田不曾出门，虽然物质上贫穷，但我们没有尝过留守儿童精神上的苦痛滋味。
那时的我们，常常在山间地头奔跑嬉戏，欣赏着春天那红艳艳的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感受着赶着牛二在青草地上的悠闲自在，收获着找寻到了一大丛蘑菇的欣喜万分，感受着和一大群伙伴唱唱跳跳的友情的温馨……
然而，我的好朋友艳华，她却突然就遭遇到了最可怕的事情，她突然间就变成了只能和兄弟相依为命的孤儿。失去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亲情的庇护，变成了风雨飘摇的浮萍，任凭人世的暴风骤雨猛烈击打原本幸福的幼小的她，而让她过早承受了生活无尽的苦难。
那大约是我们读小学五年级时候的一个下午。八十年代中期。我不记得那时我在干什么了，只记得我突然就听到有大人说，艳华的妈妈在挑着给田里下肥的猪粪担子去自家田里的路上倒下去了。我跟着一帮大人赶忙跑到艳华的妈妈倒下去的地方，就在离我们村里不远的一个地方，等我们赶到那里，那个装肥料的担子还在，她的妈妈却是一头就倒下去了，听说，是头朝下倒在田里的。
而原因，是劳累过度——那时，农村刚刚实行包产到户不久。她的妈妈，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恨不能一天24小时不眠不休在地里劳动。这样，终于身体受不了了而突然倒下。
那时的艳华，十多岁一点点的小女孩，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土地养活了她的妈妈和她们一家，可土地也葬送、吞没了她的妈妈——那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也可能是最爱她的、最能给她安全感和温暖的人。
没有了妈妈的艳华，很可怜。不过，幸亏还好，她还有爸爸和奶奶在。
然而，过不久，奶奶就去了在贵州工作的伯伯家。那时交通不便，这一次分别，竟也是永别——奶奶后来在贵州去世，再没能回来看望她们几个一眼。
再后来，更大的不幸发生了。不到一年时间，艳华的父亲在给修新房子的邻居帮忙搬砖时，前面一句话刚说完，竟突然就倒下去，再也没醒来。那也是一个黄昏，夕阳如血的黄昏。如血的夕阳竟是嗜血的魔鬼，加上表面仁慈的土地，竟吞噬了一个小女孩几乎全部的幸福和希望。带走了她的另一个爱她的亲人，她的依靠所在。
她的父亲，跟母亲一样，也是极为勤劳善良的人。去世时，不到四十岁。而艳华的母亲去世时，不过是34岁左右。
从此，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的小女孩，就再也没能上学。不仅于此，她稚嫩的肩膀还要担负起人生最沉重的负担：她还有比她小两岁的弟弟，而哥哥，也仅仅比她大两岁而已，也不过是个孩子。
从此，我一路求学，小学毕业就去了县城读中学，再到大学，而后教书，再求学，再教书。而她呢？我的闺蜜艳华呢？每每我回家，我便去她家想跟她一起玩、聊聊天。然而，她总是没有片刻闲工夫。她开始承担起了妈妈的职责，她煮饭，做菜，喂猪，她去山上砍柴，扫树叶回来做柴烧，她洗衣洗被，缝纫，做鞋。
她春耕秋收。早春时，她就赤脚下田撒谷种，弄田埂。夏天头顶炎炎烈日在田里除草，背着沉重的跟她一样高的的农药箱子给稻谷打药。秋天时，她收割稻谷，把它们挑回家，再晾晒收藏。就连冬天，她也没有多少闲工夫，喂猪做饭洗衣等事情总是忙也忙不完……
她做的这些，都是一个成年男人做的事情：她瘦弱的肩膀要挑沉重的足可以压弯她的脊背的担子去给田里的庄稼施肥，又把收割回来的谷物挑回家来。
她甚至做了就算是我想都不敢想、也是很多男人都不会做的事情：她甚至学会了犁田。要知道，这是最需要力气最艰苦的活，只有年轻力壮的青年男性才能做的事情。那是要用最大的力气去驾驭重达几百斤的犁，然后由牛拉着梨在初春的冰冷的田里赤着脚来耕田。
然而，为了生活，身材瘦小的艳华，一一学会了，以她那永不向生活低头、向命运屈服的坚不可摧的意志。
每次见到她，我都由衷的表示对她的钦佩，却也很心疼。但是，她从来不跟我抱怨，她总是一如既往的善良憨厚的笑笑。她每次看见我读的书，看见我的奖状，她总无限羡慕，她说，要是我的爸爸妈妈在，我也可以上学呢。
不过，她并不怨天怨地，而是继续埋头喂猪或者做家务去了。有时她听见我说的话，总会评论：看你说的话，那么多成语，读书就是好，有文化就是好。
我那时正是愤青，总想着要帮帮我这善良的朋友，然而，那时我自身尚且难保，哪里有能力帮朋友呢？我便觉得社会和国家不管不顾我这没有父母的孤儿朋友，委实是不对的。
我那时竟许多次在作文里为她痛惜，为她抱不平，恨她的有些亲戚不管她，恨命运不长眼，恨社会无情，恨国家对孤儿不管不顾。
当然，那是我青春年少时的想法。其实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艰难之处，实在不能苛责他们。而她们家，其实还有她那年迈的外婆，还有她的舅舅舅妈、姨妈她们，都给予了他们兄弟姐妹们最大努力的帮助。只是，外婆家离得比较远，很多事情，还得他们自己来做。
就在这样的沉重的命运的捉弄里，在繁重的农业劳动里，我的朋友在苦难中却也慢慢长大。她还是瘦小，皮肤被大地母亲太阳晒得黝黑。但命运从来没有击垮她，无论我什么时候见到她，她始终一脸笑容，也从不见她如我般对她的命运忿忿不平。
她跟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关系友好，她的哥哥弟弟后来全都辍学去遥远的哈尔滨打工，她一个人留守家中种田喂猪做所有的家务。等哥哥弟弟从遥远的地方打工回来，她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就算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仅仅是个孩子，她却也让家有模有样，尽量收拾得干干净净，该有的基本都有。
后来，她长大了，她的兄弟也长大了。他们都成家立业了。而她也儿女双全。女儿去年已经师范毕业，成为一名乡村教师了。
这很好。真为她开心。
然而，前几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开心得很，却跟我说，我现在其他还好，就是总是脚冷。我很吃惊，现在不已经是春末了吗，怎么还会脚冷？我就知道，是因为她小时候赤脚在冰冷的田地里做了太多事情的后遗症。
她还跟我说，她现在还想妈妈，有时候还会很想很想。她再一次跟我说，还是你幸福，这么大了，回家还有爸爸妈妈给你做饭吃，陪你说话。我多想跟我的妈妈爸爸说说话，我也想看看他们，然而现在，我却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我不记得在妈妈身边撒娇是什么感觉了。
电话这边的我，泪水悄然滴落。
她又跟我说，她现在突然话变多了，有时还有点控制不住爱骂人。她的孩子们会有一点嫌烦。我说，等我回老家，我要去她们家玩，好好跟她的先生孩子们说说她的经历，一个平凡女性那么不平凡的曲折的人生，走得那么艰难却又那么宁死不屈。如果，那时候我有相机，她那么多辛苦劳作不屈不挠的镜头被我记下来，一定可以成为感动中国的镜头之一。
很可能，她的孩子们对她了解得太少了。
这是怎样顽强而百折不挠的生命呢？在艳华的身上，我看到了贝多芬在厄运面前的挥舞的拳头：我绝不会向命运低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知道，我的朋友朴实无华。她不会说这样的豪言壮语。她只是默默的生活着，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借用关汉卿所说的，我的朋友她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无论残酷的命运横着来还是竖着来，她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既不抱怨，也不屈服。
在电话的最后，她跟我说，我给她打电话，她很吃惊。她总觉得我们俩的文化知识水平相差太远，所以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内心是多么的尊敬她，她是我永远的朋友。
她值得所有人尊敬。她是一个真正的劳动者！
朋友们，你们说对吗？
亲爱的朋友，我的闺蜜，在这个属于劳动者的节日里，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也借此，表达对所有普天下劳动者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