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在他乡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些孤寂和难过。身在异地,心念亲人,一种难以排遣的苦闷总是会在某一个瞬间,挑动你心里暗藏许久的那一丝情愫,然后便肆无忌惮地蔓延整个世界,悲伤泛滥成灾。
01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房子,是在县城外面,距离县城中心挺远的。那个时候,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五口人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城里,离开了那个小有成就的小山村。父亲家贫,爷爷在父亲小学毕业的时候,让他回到了村里务农,因为还有一大堆家人需要父亲去养活。后来听爷爷说,父亲在把干粮和铺盖背回家的那一天,一个人站在墙头上一言不发,直到晚上回屋睡觉的时候,爷爷看到了父亲咬破的嘴唇和坚毅的眼神。第二天天一亮,父亲扛着锄头二话不说便去了公社大队报到,开始了挣工分养家糊口的日子。只是没过几年,父亲便成了村民心中的“人物”。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父亲勤劳吃苦,踏实肯干,很快成了村里的会计助理,之后便一路升迁,成了村里的一把手,很是春风得意、受人称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父亲不抛弃在村里拥有的一切,以他的能力会不会在官路上走的更远、更高?只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果。
父亲带着变卖了的所有家产,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当时,许多人都认为父亲进城的时候“腰缠万贯”,进城是为了“飞黄腾达”。他们不知道的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偏僻小山村村长在县城里原来什么都不是,来到了县城忍饥挨饿、饱受凄苦是为了供孩子读书。而这日后生活的路,父亲早已经看到了它的沉重,而这一切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眼里只有好奇。我好奇那来来往往的车辆,因为家的缘故,家门口就是一条拉煤车必走的大马路。见惯了牛车、驴车、马车,但对于汽车的向往前所未有地吸引了我。总是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跑到马路边,伸开稚嫩的小手想要把大汽车拦下来好好地看一看,毕竟远远地看一辆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不够过瘾。好在母亲眼疾手快,一次次的把我拉回来,然后看着母亲惊慌失措的样子,我甚至可以笑得出来。母亲舍不得打我,顶多骂我几句,象征性的拍我几下。父亲在事后知道后,也很生气,只是累了一天的父亲根本没有力气生我的气,甚至教育我。只是叮嘱母亲,好好地管教管教我,不听话就动手收拾我,让我长记性。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而我嚣张无知的行为到最后是父亲终结的。从那一刻开始,我被父亲定了性,而改变却那么漫长。
那天父亲不知什么缘故提早回家,我不幸被父亲看到了往马路边走。父亲扔下手里的下酒菜,不顾来往行驶的车辆,穿过车流跑到我身边,一把提起我便朝着家里走。回到家里,父亲直接把我扔在了地下,接着就是一顿毒打······见我快要哭得泣不成声了,父亲才停止了挥舞着的拳脚,恶狠狠的骂了我许多难听的话,直到现在我唯一记住的就是“贼骨头”,虽然当时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在说我。然后父亲便闷头在炕沿上点了一支烟,而母亲则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不停地抹眼泪。
那个时候,一个刚记事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爱恨,更加不明白良苦用心。说来也奇怪,之前父母怎么教育我都于事无补,而自从那次被毒打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到过马路中间,更别说伸手拦汽车了。身上的那些伤痕,没过几天便好了,而我却开始了滋生对父亲的恐惧,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父亲便会不寒而栗,战战兢兢。
02
八岁那年,父亲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是为了上学方便,便从县城外边来到了学校附近。我们住进了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租客,全家好几口人拥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在这里我几乎度过了我所有的童年。在这五六年的时间里,父亲依然在做拉石头的活,独自一人开着拖拉机跑到采石场,亲自用双手将好几百斤的石头一块一块的挪到车厢里,再拉到工地上把石头卸下来。那时,县城很封闭落后,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像父亲这样出门在外、无依无靠的人只能通过贱卖力气来谋生,也只有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和血汗才可以换来全家的生活。也正是如此,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过早地压弯了父亲的腰,也过早地让父亲的脾气变得急躁火暴。每晚十来点才回到家里,简单的晚饭后父亲必定会喝上一杯小酒,而唯一的下酒菜是母亲腌制的山菜,除了咸还是咸。那一口劣酒下肚,父亲喝的津津有味,也晕晕乎乎,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睡得着吧。母亲曾说“睡不着觉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特别轻松的人,一种是特别沉重的人”。我的父亲,别无选择走上了那条最为沉重的路,活成了一个沉重的人。尽管如此,我当时对父亲没有丝毫的心疼,反而从心底里恨他。
这恨因为两毛钱而不断扎根在我的心里,以至于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释怀,仇恨的阴影挥之不去。一天,我与二姐在大中午吵了起来,二姐说是我拿了她的两毛钱,而我坚决不承认,为此两个人争论不休。她只比我大一岁,两个孩子争论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是在争吵中不知道谁无意触碰到了父亲的脚,当父亲刷的一下子从睡梦中做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厄运降临了。父亲在听了我们姐弟两人的陈述后,父亲不耐烦的问我“是不是你拿的”,我当然硬着嘴没有承认,并且扭头来到了院子里。父亲直接来了一句“你这个贼骨头,死性不改”,便扬起厚大的手掌扇在了我的头上,只扇了两下我便感觉天晕地旋,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些星星在闪烁。这次是我一声不吭,慢慢扶着墙根来到院子里,抬头看一眼太阳,我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恨意。许多年长大以后,二姐告诉我她后来在一次无意中看到了她的钱,那两毛钱就静静地躺在柜子下面,担心告诉父亲后挨打,她当时就什么都没有说。她告诉我的时候,带着无比愧疚的心情向我道歉,并且说那是她见过的父亲打我最狠的一次。我笑着安慰二姐,那么久远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小时候的我就是一个倔强无比的人,不懂得服软,不知道逃跑。贫穷的生活让我禁不起物质的诱惑,也让我有了小偷小摸的毛病,这是父亲知道的。为此,我默默地承受每一次挨打,从来不逃避也不求饶,不哭泣也不反抗。挨打,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是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不疼不痒了。我体会不到父爱,也不想去理解父亲,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画的是父亲带给我的一次又一次的伤痕和一道又一道的阴影。
03
不论经历多少苦难,生活总会不停的向前走。在经过多年的辛苦劳动和省吃俭用,我们终于在县城里有了自己的三间砖房,终于不用忍受狭小空间带来的压抑。父亲也换了工作,不再给人拉石头了,因为父亲拉不动了。但这并没有影响父亲继续做苦力活,他选择了在煤站装煤,以前父亲回家满是灰尘,而现在父亲回家满是煤粉,从一个“灰人”变成了一个“黑人”,也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而我,也从一个劣迹斑斑、不学无术的家伙,成了一个异地求学的高中生。自从上了高中,离开了家乡,我以为自己可以考上大学,可以彻底摆脱父亲,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然而,当一切看似很顺利的时候,往往灾难便会毫无征兆的降临。
虽然上了高中,离开了家乡,但是我依旧是一个我行我素、惹是生非的坏孩子,叛逆的我以为自己真的长大了,真的自由了,便学会了抽烟喝酒的坏习惯。父亲也多少从班主任的电话回访中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每次回到家里都会因为我的不学无术而让父亲大动肝火,免不了一顿挨打。母亲依然苦口婆心的教育我,感化我,但这一切都抵不过我内心的抵触和反抗。我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绝望,我想父亲也看到了我的怨恨。我想着自己即使再差劲,至少可以上一个专科,还是可以离开那个我讨厌的人。然而现实是,高考我失败了。
在知道分数的第二天,父亲来学校接我回家。我之前就打电话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其实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父亲,不想被同学当做笑话。可父亲坚持要来接我回家,我本以为父亲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拳打脚踢,反正我也做好了挨骂挨打的心里准备,随便吧无所谓了。出人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那样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从背来的大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化肥袋,抖了抖张开口子,把我凌乱的书籍一本一本地整理好放进袋子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注意到父亲的大拇指上缠着一圈胶布。那胶布已经很脏了,边缘处已经卷了起来,隐约可以看到胶布外面渗出的一些血迹。我提醒父亲手破了,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听到,只顾低着头认真地抚平每一本书的边角,也似乎在逐渐抚平我心里的戾气,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在收拾完书籍之后,父亲把整理的有棱有角的袋子立在床边,然后便开始收拾我的衣物和被褥,为了方便把东西放进大挎包,父亲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的食品袋,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我却看见了塑料袋里的半个馒头,心里便猜想父亲肯定是舍不得花钱买饭吃,从家里带馒头作为这一路上的干粮。我想起了自己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无情地挥霍着家里寄给我的生活费,不停地向家里索取,我发现自己的心有些痛。把所有的东西弄好之后,已经是中午两点多了,父亲吃力地扛起我沉重的行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宿舍,我跟随在父亲的身后,看父亲压弯了的腰,压曲了的腿,压出来的汗水,我在想这么多年来,父亲是如何一步一步艰难的生活下去,又是如何一点一点撑起家的重担,自己又是如何没心没肺地狠心对待可怜的老父亲。在走到校门口的路边摊时,我让父亲吃点东西再去车站吧,两个人点了两份面,一大一小。父亲把那碗原本我给他点的大份推到我面前,自己伸手端走了那碗小的,并从口袋里掏出那半个干馒头就着汤面吃起来。我低着头贴着碗,不敢抬头看父亲,面越吃越咸。
那年九月,我独自背起行囊,踏上了复读的路。经过一年的刻苦努力,我顺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笑容,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父亲。父亲原本不需要走这条沉重的路,不过为了他的孩子不再重演他的故事,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的孩子上学,他就是流血流汗也要让他的孩子幸福。在爱的这条路上,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付出沉重的代价,使我懂得了生活的不易,懂得了父母的良苦,也懂得了人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