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的印章
人生如寄,岁月忽晚。接到他离世的消息时,窗外的梧桐正落下今冬的第一片叶子。我没有太过惊愕,心中反而泛起一种宿命般的了然。人进入老年,仿佛开始懂得凝视命运的掌纹,渐渐信了因果,信了缘分,信了生命深处那不可言说的轮回。如此想来,他今生的苦,或许是了却前世的债;而他此世的尘缘已尽,奔往的,该是一个平和喜乐的世界。
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某年某个天光浑浊的黄昏。他问我老屋可否让他借住,他的房子因修路被拆了,付费的。我思忖着,比较为难,究竟没答应,后来也没联系,听说他盖新屋。一日又见,我们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被夕阳照成暗红色的土路。他咧开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干的黄土,裂开细密的纹路。他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停了停,又补上一句,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人家是城里人。”这话像一枚生锈的钉子,轻轻巧巧地楔入我们之间,不疼,却有着一种因果般分明的滞重。
我的记忆,便从这滞重里,奋力游回那个我们都还是泥猴子的年代。
那时的他,手指就已不是为我们握笔而生的。课本上的字迹总是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秧苗。可他那双手,却仿佛被土地赋予了另一种灵性。他能用一把小刀,在随手捡来的软石、木块上,刻出栩栩如生的飞鸟与游鱼。最高妙的,是他会刻章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方方滑石,他用铅笔在上面反写着我们的名字,然后屏住呼吸,刀刃如笔,在方寸之间迂回、转折。石屑如雪,纷纷落下,留下的笔画,竟有模有样,带着一种朴拙而郑重的金石气。我们争相让他刻名,他从不拒绝,只在完工后,用衣角擦去浮尘,递过来时,脸上有一种被需要的光。如今想来,那或许就是他此生的修行——在坚硬的石上刻下名姓,如同在无常的命运里,试图留下一点温柔的印记。
后来,我如浮萍般漂进了城市的水泥森林。他则像一棵树,将自己更深地扎进了故乡的泥土。我们的人生,成了两条再无交集的田垄。这,或许就是各自的命运。我只断续地听说,他娶了妻,有了一儿一女。他依旧沉默地劳作,用那双手扶犁、插秧、收割,供养着一个家,也送女儿走进了大学的校门。那该是他生命里最金黄、最饱满的一季吧?他默默承受了生活的粗粝,仿佛在积蓄所有的福报,换来女儿如花的笑靥。
可命运的车轮,碾碎了所有期盼。女儿的猝然离去,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冰雹,将他那片已然金黄的稻田,砸得一片狼藉。乡人说,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就像一口枯井,眼神里再也映不出天光云影。我如今宁愿相信,这是他此生必经的最大一场“因果”。这撕心裂肺的痛,是了结一段沉重的宿缘。这无法承受的苦,消解了他累世的业障。
于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在痛苦中结束了生命。这不是沉沦,而是解脱,是圆满。他终于在一个冬日,卸下了所有与生俱来的重负,平静地去与秋天的女儿相会,然后,一同奔赴一个更好的来世。
此刻,我站在这座没有泥土的城市高楼里,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他一生的故事,就像一方由命运之手刻就的印章:童年是篆刻的起笔,艰辛是深刻的刀痕,中年的劳作是笔画的辗转,而晚来的剧痛,则是最后那决绝的收刀。这方印,印证的并非苦难,而是一个灵魂的纯净与坚韧。它在此世的泥泞中盖下了一个圆满的句点,也预示着下一程轮回的清晰与光明。
哪年秋天带走了他的女儿,今年即将入冬便带走了他。这不是永别,而是叙旧,是约定。
我摊开空空的掌心,仿佛又看见那个午后,他将刻好的名章递给我,石质的触感微凉。而今,那枚小小的印章早已不知失落在岁月的哪个角落,而那个为我刻章的人,也已完成了他在此世的修行。天地不仁,视万物为轮回中的尘芥;而人间至慰,是信那方承载了所有悲欢的、温热的石章,已在彼岸,钤印出一片莲花盛开的净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