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最令人害怕也最有力量的四个字就是“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炎客插着口袋独自走在将暮未暮的黄昏里,看着飘零的叶子悠然坠落的时候,有时会清淡地想起那个男人。
长久以来那么激烈,仿佛可以燃烧到天荒地老的执念和爱恨,在很久以后居然也会变得模糊和无足轻重起来。好像秋天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口热气凝结的水雾,还没等指尖写完一整个名字,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博士出现的时候,像是个传说里的故事,譬如罗德岛得到了失落的藏宝图然后从五海深处挖出了宝藏。孤胆英雄在废城切尔诺伯格里死而复生,失忆的指挥官带领着队伍突出重围,重兵压境之下坚韧的领袖指挥若定……一切显得很吊诡,很新鲜,很刺激。博士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阿拉丁神灯的角色,人们向他许下愿望,然后他抬手满足他们。人们向他忏悔和犯下罪业,然后他宽恕他们。人们向他索取光明,然后他照耀他们。他负责回应渴求,而且无往不利。
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爱戴他,也有少部分人怨恨他。而炎客对他又爱又恨又抱有期许。如果博士是个许愿瓶,那么炎客往里面投入了比容量更多的粘稠的情绪,它们几乎满溢出来了,泛滥成灾。
炎客怀有恶意地观望了这件事。他放纵了这些情绪——原本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好奇博士会怎么回应他,博士无往不胜,博士一无所有。
炎客本以为这件事会以他自己的死亡告终。死亡是件过于容易的事,尤其他拖着融合率接近20%的残破身躯和四处寻衅的刀刃。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
最后一次见到博士的时候,青年的角膜已经结晶化。他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办法闭上。他的声带已经彻底黏连,鼓膜被源石结晶刺穿,没有声音能接触到他。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块源石,夹杂着不纯净的血肉,被供奉在病床之上。炎客隔着重重加厚的防辐射玻璃看见他,看见他惨烈地沉没在无光无声的痛楚里,像一只被荆棘刺穿心脏且悬挂示众的夜莺。可惜他不能发出歌唱。
青年研究者确认了自身是产生源石病抗体的唯一希望以后,劫持罗德岛最高权限封闭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姿态很决绝,不惜动用了杀伤性武器守护他的选择,没有人能够靠近他,阻止他或者帮助他。于是曾经向他伸出手的人们这一次并没有拉住他,唯有机器冷酷地一次次完成全身换血的流程。
他的血液按照设定好的程序,作为实验材料被导管运输出来。为了让产血的时间更长一些,他甚至不能快些死去。源石和体细胞深度融合之后,流出的血液也是粘稠的,仿佛能过滤出晶体。炎客沉默着在玻璃幕墙前看他,也低头看自己的已经冒出结晶的手腕。
我的血管里,也会流淌这样的血液吗?他茫然地想。
神的身上流干了金石一样的血液时,神就消失了;同时希望的圣光也出现了。炎客想了想,在万马齐喑里举手报名了第一批人体试验。
“我不在乎能不能活得长一点,不过听起来很有意思。”他说。
金色的药剂被输入他的经脉,像希望,像生命本身,也像毒药。炎客第一次这样配合治疗。治疗的间隙,他手臂上刺着留针,在隔离间百无聊赖望着天花板。四周没有人,唯有静谧在喧嚣。他仿佛看见空气中有微尘缓缓落下,又明白病房早就做了完善的无菌处理。
那个人是怎么度过最后的时间的呢?他抬起手,看见那个人的金色的血液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
这是他的回应吗?果然决绝又激烈。
因为排异炎客发了三天的低烧。所有人都以为试验失败了。炎客坐在病房里,能猜到阴云是怎样弥散在罗德岛,因为他们的小领袖总是偷偷哭过的样子。
然而第四天,他对着趴在玻璃墙前的少女举起手腕。
像春日融冰,像新芽钻破土壤,像水滴穿石块,像炊烟升起,像朝阳越过山峰。他手腕上,第一颗结晶开始松动脱落。
阿米娅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捂着嘴哭了出来。
人类在这个瞬间,宣布战胜了命运。
然后就到了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他还活着。和平时代不需要佣兵了,他服务于罗德岛旗下的安保集团,同事里有不少熟人。比如病愈的崖心,最近在逃避哥哥的催婚命令,一直奔走在出差的路上。谢拉格已经初步向外界敞开了它的大门,清新而非污浊的空气正在吹进雪原。圣女的权威松动了,但自由也眷顾了那个被神座束缚的少女。虽然需要环绕卫从,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谢拉格做一些愉快的访问。
艾雅法拉、天火和锡兰都已经成长为出色的学者,在前辈们筚路蓝缕开创的道路上耕耘。他曾经为参加学术研讨的艾雅法拉提供过随行保护,女副教授仍然身形娇小,但是神色从容、目光坦荡,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她站在讲台上面对会场发言的时候,她就是火山活动研究界的女王,无人能轻易撼动她的权威。炎客站在角落里,他听不懂学者们的交流,却偶然能在引用文献里瞥见熟悉的名字。
The DOCTOR。
故人仍在照耀着这片大地。
拉普兰德也加入了企鹅物流,她不愿意回到故乡,但有人似乎成为了她的故乡。陈和星熊已经双双高升,年轻的近卫局副局长和他握手时相当用力,含着无声的警告。而高大的鬼族督察组长对此嘿嘿一笑,邀请他有空一起喝茶。闪灵和夜莺成为了罗德岛一项医疗援助计划的主管,正在努力地护佑更多人。炎客不会再嘲笑女剑客的剑了,她手里的法杖流光溢彩。伊芙利特和红开始了正常的学业,并且令人意外地顺利结业。乌萨斯少女们已经长成明艳的大人,结伴走在街头时如春风四溢。
此外天翻地覆,还有更多人回到故乡,更多人接受改变,更多人原本断绝的前路被接续,他们摸索着扶持着走向未来。世界政治仍在动荡,但动荡之中总透着希望。接下来,人类的敌人将只有自己。
原来已经过了很久啊,炎客望向将尽的夕阳,对着日暮的残辉举起手。他的指尖在阳光中显得微微透明,析出金红色的光彩。
金色的神血,仍在他的血管里奔流。
一个真·圣父博。很光辉的男博,决绝的理想主义者,为此燃烧殆尽,也没有辜负任何一份信任。
是he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