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黄泥街》:一条遍布伤痕的街

 

/王栩

(作品:《黄泥街》残雪  民族出版社20002)

黄泥街是如何进入读者的视线,这全赖“我”的寻找。“我”为何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好像有几个世纪”,去寻找这条看似并不存在,又好像曾经存在过的街,因为黄泥街上发生过的一切又回来了。

又出现了黄色的尘埃,天上倒下黑色的烟灰。有了这入目皆是的灰黄,又无法看见蔚蓝的天空。磺胺药片的味道又弥漫在空气里,死去的癌病人像被毒死的老鼠一样倒下来。街边出现了乞丐,出现了脸上长了鳞片的小孩。他们不知道黄泥街,可他们就像“我”的记忆里生活在黄泥街的居民们。他们也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逻辑混乱,含糊不清。这让“我”感到又亲切又温柔,由此,记忆伪托一个冰凉的梦开启了遥远的思绪。

这个梦好像还在继续。“我”看见,烂雨伞般的小屋顶上空,“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又将升起”。“小圆”就是太阳,过去,在黄泥街,“太阳总是小小的、黄黄的一个球”。它没有产生日出时的庄严壮观,也没有显现出日落的雄伟气势。它所有的炽热情态,被一片灰黄遮挡。

灰黄,是黄泥街的人们头顶上年深月久的颜色。除此之外,黄泥街人看不见其它的天色,这让生活在灰黄中的人们因天上落灰“大半一年四季总咳嗽”。

黄泥街上大半的人都在生病,他们病得没有了感觉。吃烂果子,随地倒垃圾,提心吊胆地自我防护,在睡梦里得过且过的混日子。清醒之人唯有那一小撮。诸如老孙头,在“形势一片大好”的信念支撑下,否认黄泥街上的毒疮问题,被查办之人出其不意地抓了去。老孙头没了,没人记得了。这是黄泥街上微不足道的事件,丝毫不足以影响到太阳总是挂在黄天里。

挂在黄天里的太阳预示着天色的好。张灭资死在这样的好天色里,“背上肿了一个大驼峰”。毒疮形象化了,问题则以“张灭资的死说明了什么”将年代气息传输进读者的认知经验里。“遗臭万年,遗臭万年”,黄泥街回荡着对死者的追讨之声。

黄泥街有一个委员会。没人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委员会。只有“委员会”三个字时常在人们嘴里传来传去,成了一个神秘、骇人的存在。它存在着的唯一作用,除了备案,还是备案。为了备案工作的保密性,黄泥街人学会了一种策略,艺术地把握群众的情绪。

王子光进入黄泥街,他实有其人,还是某种“东西”,成为黄泥街人急欲弄明白的一件事。这就有了流言的兴盛。流言在黄泥街热烈地传播,激起了全民大讨论式的兴奋。这股子兴奋是对吵闹声的巧饰,当它消停后,人们才哀声叹气地承认,“黄泥街没希望”。

生活在没希望的黄泥街,每天面对着脏臭、污浊的街道,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滞闷的。可黄泥街人并不悲观。他们有的是事情干。他们中的积极分子朱干事,可以伏案至深夜,拟出一份送交区里的报告。朱干事为这份报告想了五十多个题目,最终选定了一个深具爆炸性的题目,“骇人听闻的张灭资之死与王子光案件”。朱干事的积极到这里戛然而止。都以为上头会派调查组,调查组却总也不来。在新的流言里,“调查组不知遇到了什么阻力”成为众人一致的猜测。

猜测中,“黄泥街的问题上面心中有数”助长了人们的盼望。至此,黄泥街人除了打瞌睡,做梦,传播流言,还在无止尽的盼望中打发掉了本就缺少生气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等于出怪事的年头。而怪事往往出在太阳底下。开五个月的会讨论全区的绿化问题。开三个月的会讨论黄泥街的垃圾清理问题。朱干事也没闲着,光是关于王子光的备案工作,足足写了一百二十万字的材料。它们发生的并不荒诞,它们自有其合理性,在形势好的高歌声里,“造反派的势力不可抵挡”。

这就有了新的猜测,王四麻就是王子光,区长就是王四麻。循着猜测一直理,“几乎黄泥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王四麻”。黄泥街人不嫌麻烦,阻力越大,牵涉面越广,越是需要发扬优良传统。它集中于区长的一个反问里,“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于是,王厂长开始抓人了。

若把《黄泥街》里的人物称谓看成一个个符号,则S机械厂也可被视为一个符号化的所在。这是唯一可以提高黄泥街价值的东西。它被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锁着,除了办公楼是新建的,车间黑糊糊的,成为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模板。这个模板是可以复制的。在黃泥街,对它的复制着眼于一种老旧、脏乱的场景。

车间外面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东西,那是人们随手扔在那里的,扔了也就忘了。一个报废的生铁机床床身,一个生了气孔的底座,一堆锈坏的钢球,几只缺了口的老虎钳,一堆生铁铁屑,一律长着厚而松脆的褐锈,有的又半截埋在地下,日晒雨淋,就与泥土混为了一体。人们也认为这些东西终将化为泥土,也就乐得懒去收拾了。

这一堆长了褐锈的铁的雕塑,用集群的方式展示着朽烂的气息。没有人会想到要去清理这样的伤口,在终年弥漫着灰尘的黄泥街,人们在“一切权力统统下放”的政策主导下,依照问题的严重性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斗争。

在“我”寻找黄泥街时,“我”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铁门。这道铁门早已朽坏,流淌着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刺鼻的死尸臭味”,它召唤着“我”的记忆踩着岁月的脚印走在一条曾经走过的路上。

路上的尘埃里,有“小蓝花隐隐约约地跳跃”。这仅有的亮丽的意象出现在记忆里的灰尘中,显得“古怪而刺眼”。它们不该出现。它们出现了,便寓意出不可无视的韧性。这韧性成为梦的碎片儿,成为同黄泥街对立的东西。

202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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