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茨维塔耶娃《新年问候》、巜致一百年以后的你》
文/ 思
用七个半小时读完这部诗选,中间几乎没有写任何感想,一直凝神专注地把握茨娃的激烈语调,以及它透出的弦外之音。正如布罗茨基所说,茨娃诗歌里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她的音量。
几年前初读茨娃时,也是为这种语调震惊,她哀哭、她喊叫、她命名、她是指认和挥剑的女王!当时对此颇有微词,在阅读的不多的译诗里,我唯一嗅到的就是这种莫名骤起的高亢语调,不以为然。心想:如果诗歌里仅是私人自以为是、反反复复拨弄的情绪自恋,那不是强塞给读者的无效药丸吗?
后来慢慢读,读得越多,才发现自己没有仔细聆听,显然以前把握不太全面,以至误会了,仔细阅读和聆听,你隐约感觉,这位被布罗茨基冠名“20世纪首席诗人”的女性,其实是一位内心却装着一座高山的男性(当然是说气质),仍然,她也是一位穿着裙子的情感女王,后写了一首小诗作为阅读她的纪念:
晚读茨维塔耶娃
文/ 思
以前,拒读茨维塔耶娃的诗
像拒绝血管生长出异物
我怀疑,是她!
一位把鲜血抵押给情感的女王
盗取了物种的全部力量
让大地苍白、悲伤
像河流低语过田野
我冷峻注视着这件闪电的奇异造物——
她,天空的女儿
镜子碎裂成无数星星
被世界流放的异乡人啊
光阴在死亡里受孕
诗人碎银的呼喊惊动时空:
“在我的头发中——所有的色彩
都引起战争。”
是谁?伤害了一个诗人,弃她
入矛盾的磨盘
“疯狂——也就是理智,
耻辱——也就是荣誉”
世界何其颠倒!
“你们听着!——我并不接受!
这是——一只捕兽器!
他们安放入土的不是我,
不是我。”
即便如此,心域仍可喂养一只
桀骜高贵的天鹅
“独自一人,对自己的灵魂,
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且让那不灭的灵魂,来放飞血的信念
她高亢的音调刮过天空的受难物——
一件举世无双的乐器!
万物裂开内部的深渊,起立
我听见了,诗歌,有时就是
——不被驯服的天空
2017,10,17
这本诗集多首为国内首译,虽为英译本转译,王家新老师的翻译有很多出彩的地方,词句新颖不俗的组合,大胆的创造性翻译,导读写得非常棒,附录的英译者及他人的评论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诗人内心的声音。
不久前有人问王家新老师:为什么将奥登那首名诗译为“爱的更多的那个”,而非译成现在的汉语习惯“爱得更多的那个”?(上列图片被编者改为“得”字)他没有说为什么,只是说酙酌再三选了“的”字。我也觉得“的”字更有韵味,更为绵长而哀伤,“得”虽然念起来铿锵,但这首诗不是主体的宣言,它恰恰相反,是退让。因为,情到深处而哀惋时,个人身份指认的声音—— “我”是退让的,情感才是先行,甚至“我”的声音是消失和隐匿的,只是大地和星辰的低语和喃喃,它们代替我们发出声响。诗歌中词语的运用回到它的源头,也许我们能发现别的什么……
另外,在为帕斯捷尔纳克而作的诗巜房间的尝试》中,有一节写他弹钢琴时给茨娃的印象,在这间想象的空中屋子里,茨娃写得非常美:
“ 而你在弹钢琴吗?一阵微风。
气流。像船,迎风而行。那棉花的
手指。奏鸣曲的曲谱拍翅。
(别忘了:第九是你的。) ”
想起来了,帕斯捷尔纳克在年轻时,狂热爱恋音乐,并艰苦练习,理想是做一名音乐家,但师从名师后,要命的是,他和老师同时发现,自己有一个无法原谅的弱点——他对节奏并不那么敏感!伤心欲绝,后在某个大师点醒下,放弃音乐从事文学,中间还在哲学的海洋扑腾过数月,而后失恋,以作诗疗伤,以后就转向了文学的疗愈和创作,但音乐是他后来一生的一个怀胎而从未分娩的梦……
茨娃诗歌里特别的音高,让人印象深刻!正是这种高亢的音调冲入耳膜,一声嘹亮的鹰之歌,未明之前我们已感觉那个声音——歌唱的声音,把我们拖入云层而去,而后才意识过来……
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玛琳娜常常在高音C上开始一首诗。”布罗茨基也认为,茨娃几乎总是在高八度音的另一端开始,以最高的音域,最上的极限,之后你可设想的只能是下降或稳定。然而,她的音质是悲剧性的,以至它确保永远有某种上升感。这一悲剧性特质,先于她的生活经验而存在,她的声音超过了事件,经验永远落在了后面……
我觉得,这不是用头脑加工思想来写诗的范例(比如另一类大诗人米沃什),带有某种天份和特别气质的人,才被“神”选定……
这使我想起卡尔维诺在《文学讲稿》里“轻逸”一节讲到:“世世代代的文学中可以说都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一种倾向要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像云彩一样飘浮于各种东西之上,或者说像细微的尘埃,像磁场中向外辐射的磁力线;另一种倾向则要赋予语言以重量和厚度,使之与各种事物、物体或感觉一样具体。
但丁力求赋予事物以具体的形态,哪怕是最抽象的智力活动,他也要赋予它以具体的形态;而卡瓦尔坎蒂则力图把可以触摸到的具体形态化为节奏明显的诗句、音节,仿佛人们的思想活动就像迅速放电。”
看来,是该好好研究一下“各种轻重语言的效果”了……
2019/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