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书,怎能不读?《小于一》和《悲伤与理智》。读完,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名字,在阅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以致,阅读时总觉得自己并没有读懂他的书。
《水印》有一个副标题,叫“魂系威尼斯”,暗示读者这是约瑟夫·布罗茨基著作中较为容易进入的一本书?可是到豆瓣上逛了逛,仅有的关于这本书的4篇长评,倒有一篇指摘了这个副标题的,“魂系威尼斯这个副书名,纯粹是画蛇添足。编辑怎么想的呢?是想靠这个烂大街的通俗书名吸引更多普通读者吗?‘魂系威尼斯’就是对诗人布罗茨基的亵渎”,这就是说,原版《水印》并没有“魂系威尼斯”这个副标题?不过,如果普通读者真因了“魂系威尼斯”而进入到约瑟夫·布罗茨基用文字搭建起来的宫殿里,未尝不是好事。问题是,普通读者即便进入到了《水印》里,在作者用写诗的如椽大笔速写、肖像、写意、工笔的威尼斯里,依然迷惑:约瑟夫·布罗茨基这样的大作家,只是满足于将威尼斯的街头巷尾、水里岸上用文字呈献给读者?
没错,诗人尤其是像约瑟夫·布罗茨基这样的大诗人,笔下的威尼斯当然会有独到得令人跌足的状物:“如果那些蓝图的大理石有任何色情意味的话,那就是对准它们的眼睛所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你第一次用指尖触摸到你爱人的酥胸,或者更美妙的是香肩的感觉是相似的”(第31页),这种将坚硬的建筑立面描摹得如此肉感和香氛扑鼻的写法,大概会让每一个读者“格愣”一下,随即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对着一面大理石去体验一次诗人的敏锐,结果发现,当大理石立面与对视者之间有一种密谋的话,诗人的呈现是可信的。那么,大理石与诗人之间的心领神会的纽带是什么?当然是威尼斯了,前者装点得城市更加美丽,后者则将看见化作文字把城市的美丽散布到天涯海角。不过,诗人的看见要比大理石辽阔多了,“冬日之光。只属于这座城市的冬日之光。它有着非凡的性能,可以把你眼睛的分辨率强化到显微镜的精确程度——瞳孔,尤其是晦涩的还有暗黄-蜜黄色的瞳孔,会让任何苏哈相机的镜头甘拜下风,而且还让你的后续记忆清晰得足以与《国家地理》杂志媲美”……用一般人看不见的看见和一般人看见也无法做得那么好的呈现,让《水印》成为一本最出色的威尼斯城市记录。
约瑟夫·布罗茨基生前并没有做到著作等身,除两部诗集以外,公开出版的书籍就是《小于一》、《悲伤与理智》和《水印》三部了。出生于苏联后又常住美国的诗人,为什么会情有独钟威尼斯并将其作为自己三部散文著作中一部的主角?17个圣诞节在威尼斯度过,当然是他书写这部著作的理由,那么,是什么吸引布罗茨基17个冬天前往威尼斯?或者,到底是什么让诗人对威尼斯一见钟情?密码在第4页上:“这种气味的吸引力应该归之于我在波罗的海边度过的童年”,对,是威尼斯冬天与家乡相近的气味让诗人在以后的19年里17次不远千里从美国来到这里。17次的威尼斯冬之旅,固然能够消解一点诗人的思乡之苦,可也激起了诗人对有家不能归的现实的义愤填膺:“他们(在威尼斯的苏联人)对于我出生的国家的感情,还有他们的政治学常常把我带到恶心的边缘”(第59页)。让诗人蒙冤在边地服刑5年并剥夺了诗人的国籍从而逼迫诗人远离祖国流亡在外,这是布罗茨基只能在威尼斯温习家乡味道的不得已之举。所以,说什么《水印》是布罗茨基写给威尼斯的情书,那是诗人假装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一次肆意!
错把家乡当故园的人,一个“错”字当然会让诗人更加痛恨切断他回家之路的人。可是,《水印》中的这种情绪只是片言只语,无论从量还是情绪的强度上,都不及那一幕。
那一幕里,诗人与苏珊·朗格在威尼斯相遇。这是一次有预谋相遇,苏珊·朗格邀请布罗茨基一起探望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遗孀。彼时,庞德已经魂归西天,作为诗人的成就也已经盖棺论定,奥尔加·拉奇这位小提琴演奏家却不能容忍公众对埃兹拉·庞德在二战时期表现的评价,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奥尔加·拉奇因为埃兹拉·庞德是自己的丈夫而丧失立场的态度,大大激怒了约瑟夫·布罗茨基,“我首先看见的是放在地板上的由戈蒂耶·布尔兹斯卡所雕塑的那位诗人的胸像,一种厌恶感突然但坚定地攫住了我。”(第69页)“她(奥尔加·拉奇)讲的那些都是垃圾,但她相信这些垃圾。”(第70页)“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可是,我和相当多的共产党员打过交道,这就是为什么在奥尔加·拉奇那里——还有摆在地板上的埃兹拉的胸像——让人觉得可谓是似曾相识……”(第74页)
可见,深受苏联集权政权之害的约瑟夫·布罗茨基,获得了可以自由发表心声的机会后,从来没有将其视作狂泻私愤的工具,而是利用自己的国际地位,抨击所有钳制人们自由思想的政权,苏联、法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