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渐阴沉下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姑娘所在的培训学校走去。
路面厚厚的积雪被我踩在脚下,嘎吱嘎吱作响,一阵冷风吹来,我清醒了许多。
一个人产生某个执念很容易,放下那个执念却很难。
正如朋友所想,我并没有真正的逃离,但我在以后多年的睡梦中,都曾有过逃离的场景。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打湿了我的枕头。
一个人,遇到困难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人理解和困顿无奈。
多年以来,我已习惯了孑孓而行,但即便如此,我仍然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宽容,特别是我的家人。
一抹阳光从低矮的云层中穿透过来,在雪的映照下,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一路走,一路想,那个刚刚兴起的念头,又开始在脑海里反复翻转开来。
人,究竟活着是为什么?生命,究竟是什么?宇宙,究竟是什么?
人生,既然只是一个过程。那么,或早或晚,岂不都是殊途同归?
怎么突然间就觉得没有意思了?生活,一下子变的了无生趣。
佛家有言:看破,放下,自在。
看不破,自然放不下。放不下,自然自在不了。
忽然想起白居易的那篇《琵琶行》,假如这时候远处传来那首迎合心境的琵琶曲,自己是不是也会“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有时候语言反而是苍白的,而一支曲子,反而常常击中人心。人说,初闻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岂不是这个道理?
假如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将会怎么样?
妻找不到我,打手机根本接不通,没办法,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学校。女儿早已等得不耐烦,冲着妈妈大发脾气,甚至还哭天抹泪,一个劲地抱怨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接她,别人都走光了。妻一边焦急地哄她,一边一个劲地拨打我的手机,但那边传来的声音却一直是:
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娘俩个再次回到旅馆,发现我仍然不在。妻再次拨打,仍然是关机状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孩子已经知道了我的不辞而别,她们先是纳闷,进而疑惑,最终隐隐地感到了害怕。
下午,妻一个人送孩子去上学,中午两人都没有吃饭。
我不在,她们不知道吃什么好,到哪里吃?
妻子在宾馆与学校之间转悠了几个来回,但没有任何发现。
整整一个下午,她把自己的手机打到电量耗尽,我所使用那个手机仍然关机。再后来,就成了无法接通的状态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啊,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可上午不还是好好的吗?
突然妻记起来一件事,某次与朋友聊天时,朋友曾经说过,一个抑郁症患者,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与常人无异,而事实上是,这种病自杀率特别高。
他该不会……?
妻突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像疯了一样在附近到处转悠,临近孩子下午放学,她不得不再跑到学校里去接孩子。
姑娘问爸爸还没有找到吗?声音怯怯的,充满了哭腔。
妻无力地摇摇头。她不知道,作为家庭顶梁柱的父亲,一旦不见了,她究竟应该如何去做。
以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今天,她越来越害怕想到这个问题。
回到旅馆,她几近崩溃。
一夜未眠。
旅馆里安静极了,其实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住旅馆的人不多。偶尔,还能约略地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穿破夜空的鞭炮声。
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妻以为是我回来了,鞋子都没有穿,便冲出门去,然后又失望地回到房间,原来是旅馆的工作人员半夜起来上厕所。
她翻遍了我们来时所有的行李,希望能从中能发现什么,哪怕是一张我写的小纸条也好,起码她能据此判断出些什么。然而,却没有任何发现。钱在,衣服在,证件在,就是人不在。
第二天,送孩子上学之后,妻到了当地的派出所。
民警查了昨天下午辖区所有的报案登记,没有交通事故,也没有其他意外。妻又央求他再查查旅馆登记情况,那个小伙子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但看着妻子苦苦哀求的样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山东老家大老远来到大连,给孩子上培训班,老公突然就不见了,确实很可怜。
他找来同事的数字证书,把辖区所有旅馆都查了一遍,但是没有。
他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妻失望地走出派出所。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他爹,你究竟去哪儿了?
(写至此处,我不禁流下了热泪,毕竟夫妻一场,感情仍然是相通的)
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妻好不容易一路打听才找到回旅馆的路。
她不会用手机导航,属于路痴的那种,平时出门,都是跟着我。到外地,根本不懂的如何使用导航。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于我的存在。
只要我在,一切都能搞好。这是她们母女一直以来的想法。在多年的生活中,她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不在了,她们应该何去何从。
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反复思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有消失的迹象,我只是去接孩子了而已。
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二天妻已憔悴不堪,送下孩子之后,她仍然一路走,一路瞅,甚至所有的桥洞底下,和那结还没有完成的建筑工地都找过了,没有任何消息。
妻有些绝望了。
既然没有发生意外,那么他还有回来的可能。那么... ..?
是不是赌气藏起来了?往常也有赌气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啊。怎么,老婆孩子不要了?
天渐渐灰暗下来,她已经变得什么也不顾了,大声呼着我的名字,声音夹杂着哭声,引得路人为之侧目,也有几个好心人在问清楚原由后决心帮忙寻找。
但终究没有结果。
北风中,妻开始变得糊里糊涂了,姑娘都忘记去接了,是张老师刚刚打电话她才想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段时间他是不是太累了?单位里的那些乱事,家庭里那些杂事,还有,我?这些天,我是不是太过了啊?
可他一直是很坚强的人啊。
是我这几天怼他,伤了他的心,他为此走了。假若如此,我岂不是罪人了?
妻嘴里反复念叨着:J(我的名字),你别吓我,你快回来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招惹你了。孩子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
风雪中,妻的头顶上飘起了几根白发。
可是北风依然没有送还给她所希望见到的人。
七天后,孩子培训结束。原先去的三个人,只回去了两个人。
单位也派人出去寻找,那些平时要好的哥们都到家里去看了看,安慰了妻一番。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几个月后,法院宣告失踪,单位停发了我的工资。
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断了,妻和女儿的生活水准大打折扣。
妻子变得木讷了,精神状态差了很多,临时工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只一心伺候将要高考的女儿。
姑娘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最终考了一个不太好的二本学校。
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我在她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让她健康地成长,让她一生幸福,让她做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类的人,这才是我的希望。
我急出了一身汗。
没有我,妻子和女儿如何能够好好活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数啊。
你是单位的一根草,可你是家庭的一片天。
人到中年,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等着自己依靠的人。
没有我,家庭是不完整的。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所教育培养出来的孩子,是没有竞争力的,尤其是这个功利的世界。
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照到我脸上,暖烘烘的。
心也开始逐渐变暖了。
尽管生活一地鸡毛,尽管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我依然相信,有家人,有朋友,你才能更好地拥有一切。
生活中的种种不易,谁没有体会过?
职场中的暗流涌动,谁不曾经历过?
家庭里的磕磕绊绊,谁没有碰到过?
即便你实在抗不住了,逃离也未必是最好的方式。
放弃,就会好吗?
人生不易,不易反而是一种常态。
谁的人生,又是顺风顺水呢?
罗曼.罗兰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谁不是一边想着放弃,一边又咬牙坚持?
即便你厌倦了职场的尔虞我诈,但你仍需要一份工资保障一家老小的生活。
即便你偶尔与家人拌嘴生气,但他们其实都是一直在深情地爱着你,只不过,有时是方法不对,有时是沟通缺欠。
人生,其实就是不断与自己和解的过程。放下了执念,就是放过了自己。
叮!铃声响起来。女儿从教室里跑出来,扑到我的怀里,笑靥如花。
一回头,妻不知何时也已经跟了来,站在远处,像一株温柔的腊梅,迎雪绽放。
而我,早已泪眼婆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