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那些死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虽然我受的教育和理性告诉我,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感性,经常让我忍不住,一次次想这个问题。
我不记得外公去世前,有多久没见过他了,确切的说,记忆里一点也搜寻不到,他最后的影像!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零碎的画面,还都是童年的时候。不记得他说话的语气腔调,五官如一幅模糊的印象派画。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我停下来,呆思了一会儿,依然没想起他说话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我时不时的总想他。
他是个大个子,身板挺直,很魁梧。国字脸,脑门又大又亮,眼袋明显,大络腮胡子,但他一般都不留胡子,稍微长一点,就让妈用剃刀,连头发一起剃掉。我对他的第一眼记忆,头发和胡须里,就已经有很多白茬了。后来也一直是那个样子。一直很有精神,是毛爷爷那个年代,特有的标配相貌。是延安一带,秦岭往南,山里汉子的那种,刚毅气质。
他一直穿着藏青色偏灰的对襟上衣,大腰直筒裤,白色的裹脚布,一圈圈有规律的一直绕到膝盖下面。他喜欢抽旱烟,以前是因为没有,或是吃不起香烟。后来,偶尔有亲戚发根香烟给他,他说没有旱烟抽了有劲儿,抽不习惯。 一般抽旱烟的人,都有个烟斗,烟斗杆上挂个黑不溜秋的烟袋子,把晒干切好的烟丝装进烟袋子,再把烟斗别在后腰上。
我经常看见大姨夫后腰上,别个烟斗,每次他走路时,远看,烟斗上的烟袋子,就像一只倒挂着的死老鼠,在屁股上晃晃荡荡。抽烟时把烟斗从后腰拉出来,他那个烟斗表面已经摸得,油光发亮,包了浆的样子。每次他都一边和爹闲扯,一边给烟斗窝里装上旱烟丝,再用大拇指按结实,把烟嘴儿放在嘴里,侧着烟斗用火柴对着烟窝,一边吸一边点,直到点燃抽起来。抽好后,拿着烟斗柄,再漫不经心的,把烟窝趴在石头上敲出里面燃剩下的烟灰。所以经常在,某个路边的石头上,看见一堆黑色的烟灰。
不知什么原因,从没见外公用烟斗,他都是用我和弟弟,已经写满字的,不用的本子纸,卷旱烟抽。 逢下雨天,无事,他拎个凳子,坐房檐下,用镰刀把本子纸,裁成六七厘米宽,和小本子一样长的纸条条备用。等他裁完后,从他烟袋里掏点焊烟,学着他平时卷烟的样子,把旱烟丝放在纸上卷,但是那时候,怎么也卷不起来,不是这里漏了,就是那里捏断了。
他看不下去了,就接过本子纸,掐点土黄色的旱烟丝,放在纸上面,右拇指灵巧的掀起纸角往上卷。最后剩一块三角形的纸边儿,他伸出舌头,对着那块纸边一舔,揉摸一下,一支自己做的旱烟就好了。嘴里还说:“那 !就这么卷呗。”说完他就顺势蹲在地上,点燃卷好的烟,一只手扶着嘴上的烟,另一只手横放在膝盖上,缩着脖子,半弓着背,看我在那糟蹋一张又一张的纸,偶尔捡捡,我撒的到处都是的旱烟丝儿。
妈说,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大队上的书记。她们蔡家,人丁兴旺,住在一个庄子上,叫登州卧子。所以外公算术很好。 寒暑假的作业非常多,我一般都是先玩,玩的快要开学的时候,才着急忙慌的开始写。最讨厌数学,一窍不通。留到最后,拉着外公,让他在柿子树下的石板上,算好答案,我再抄到本子上。或者直接把本子给他,让他给我写。可是他有些老花眼,看不太清楚,写的慢。我有时候就着急,嫌弃他写的慢了,气撅撅的换回来,还让他算我写。可他从来都没有生过我的气,现在想想,那时他应该像现在我爱他一样,爱着我吧!
山里的夏天,树木总是郁郁葱葱的,不管你站在哪里,空气中总有各种野花的芬芳,中午所有的一切,都被晒得寂静无声。连平时叫得最欢的蜜蜂,都钻到蜂笼躲起来了。我最喜欢搬个大脚凳子,放在堂屋粉碎机边上,懒懒的骑在大脚凳子上,双脚吊在半空中,半趴在那里,前面放着作业本,用铅笔芯戳戳手,涂涂指甲盖儿。 穿过强烈的,仲夏阳光,外公肩膀上,驮着一捆桐子花,腰上别着镰刀,绕到柴厂子,一低头,一弯腰 ,屁股一撅,哗啦一声,就把一大捆桐子花砸到地上了。歪着脖子,边走边用手搓脖子里的灰,转眼就跨过门槛,站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五味子,放在我的作业本上。到装粮食的柜边,拿起茶缸子,一顿猛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看着面前的五味子,一串串的,有的特别直溜有光泽,有的干瘪弯曲的像卷曲的百脚虫,夹杂着树林里的树叶子,细小的树杈子,黑小的灰泥,像切碎的黑芝麻 ,黏在我的作业本上,除了五味子本身的香味儿,还有各种树叶,被撕碎后的清香味。相对来说,外公身上的味道更复杂,有树叶的味道,干草的,泥土,阳光的味道,还夹杂着,汗味儿和旱烟味儿,混合在一起,我也形容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或许,就是外公的味道。
外公走后的第一个年头,从外地回家,清明雨后放晴,和父母去上坟。墓地左边是牛棚,右边是坡田,田里种的土豆,刚长出三四片叶子的样子。坟前是一块荒坡,长满了杂草和干树庄,再往前是刚好能平放两只脚的,茅草小路,路的另一边,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前是一条河沟。我们先经过种土豆的田,再爬上荒坡,就站在了坟前。
回忆的片段,在脑子里回放。外公还走在仲夏的阳光里,还能闻见他的味道,不知哪个瞬间,眼泪早就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了颈窝里。可能从家出发的时候,可能我远远的,看见这个新的,还没长草的,孤冷的,安静的,土堆的时候。
原创不易,诚请点赞,小女子这厢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