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另一面

一连几天,诸事不顺。

先是电脑部的主管和我不对付。于是趁着公司年庆酒会的时候,我含笑在老板面前说了一句:“从来都是专业人士最有资格飞擒大咬,狮子开口,无非是欺负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没有专业知识。这就好比电脑部的人永远在老板面前说话最响,因为老板再怎么精通业务,也未必对电脑有钻研。”

老板听后若有所思,电脑主管则立刻挂下脸来。

我窃喜,这人笨得不可开交,这种时候给我脸色看,不是找着教人疑心吗。

心中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回去的路上对我的助理说:“XXX那狗头,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就想踩到我的头上来,今天且先试试刀锋,回头教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吃惊,十足小人得志的口角——这才发觉原来小人得志的感觉是如此妙不可言,越发借着醉意,冷笑道:“都是一份牛工,何必定要踩到别人头上去,就有人这么想不开。他妈的我也是堕落了,跟这种小人过招,踩死拉倒,省得零零碎碎地宰割,我哪有那么多工夫陪他消遣。”

醉管醉,说话却还明白,清醒后也记得,只是后悔得吐血。我一向谨慎,这回居然在同事面前口不择言,可见是郁闷到极点了。只是那助理若是我的心腹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新人,还没被我摸顺脾性,万一他有贰心,我这不是活生生授人以柄么!

说给我的男朋友听,他皱起眉头训斥我:“你这孩子气什么时候能改,真是小船不可载重。”

其实说给他听的时候,也不是真那么懊恼,被他这么一说,心情立刻恶劣得出奇——并非他说的多有道理,而是自己觉得老大的没趣。

如果他一笑置之,或者劝我别那么神经质,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这位老兄比我还紧张,你说多无趣。

这么一个无趣的人,居然就是我的男朋友,又未免教人有点悲伤。

交这个男朋友的时候,我已有觉悟,知道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男朋友的才貌品行已经不重要,爱与不爱也不打紧,只要他不怎么管我就行了,哪里还有年轻时的闲情,喜欢一个人,要他的人不够,还要他的心;要他的心不够,还要他的灵魂……现在谁要给我心与灵魂,我一定敬谢不敏,速速逃走。

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身边的男人再无趣也就认了,谁知就这么一转念的工夫,他那边已经鼾声大作。

我索性披衣起来,不知怎的又想喝酒,只找到半瓶花雕,加了一点陈皮,打了一个蛋清,拿牛奶锅热了,像粥一样端出来,用咖啡勺舀着喝。温热浓郁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来,味道和触感之美无以形容,我满意地眯起眼睛,伸长腿,心情似乎又好了一点——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它要不在这种不该响的时候响,也就不叫电话了。

我喃喃地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接了,原来是我的助理。这孩子恁的机灵,特意来一个电话,问我酒后可好。

“还好,这点酒还奈何不了我,”我笑,“觉得不尽兴,回来又补了一点花雕——糟了,这样下去,迟早变酒鬼。”

小男孩在那边有片刻的犹豫,似乎有话欲言又止,我存了点心要特意笼络他,于是温柔地鼓励道:“有什么事吗?”

“如果还觉得不尽兴的话,不如出来喝一杯吧。”

我沉吟,他立刻会意,赶紧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已经很晚了,你也累了吧,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是早几年,听他这么紧张的口气,我自然当他对我有意,可是现在我知道,他不过是在上司面前善于察言观色罢了。

然而我说:“为什么不呢?”

锅里的花雕很快就凉了,因为蛋青的缘故变得有点浑浊,我慢慢地搅着,忽然想起大学时的一个晚上,同屋的一个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我们陪着她,把花雕加上话梅和冰块,一杯接一杯地喝,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好像也没怎么醉,第二天早上还去上课——那一次就把花雕摆平了。

真是幸福时光,儿女私情略不如意,就上演借酒浇愁。现在不管怎么喝,都有陪酒的感觉,即使是和这刚毕业的小助理。

说起这个小男孩,有点意思。他来上班的第一天,我正在电话里骂人,小男孩甚是懂事,立刻掩门退出,只一瞬间,我已经惊艳,气焰一落千丈,再也不能恢复之前滔滔不绝的痛骂。

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白色工装长裤,宽肩、窄腰、长腿,头发又黑又亮,齐刷刷地垂在肩上,瘦瘦的脸,惊心动魄的眉眼,炯炯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站在我面前,挑起一边的眉毛,仿佛在问:“电话里骂人是不是一件很爽的事?”

当然爽,最爽的是不必看对方的脸色表情,那些被骂的人,表面上再恭敬受教,心里没有一个不是破口大骂的,以为我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才怪。

但我哪里会对他说这些,漂亮的男孩子泰半是被惯坏了的,我即刻派给他一大堆工作,把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出来叫他做,诸多要求,非常地颐指气使,末了还扔过去一条橡皮筋:“上班的时候把头发给我扎起来!”

还有,“就算这个天气穿西装热了点,好歹给我穿一件衬衣好不好!”

到底是刚出校门的小孩,顿时被我凶到,必恭必敬地解释:“我还没有来得及去买衬衣。”

我知道是换怀柔政策的时候了,便点头道:“原来这样——那么下了班我带你一程,顺便帮你选两件衬衣,再一起吃个饭,工作上的事等我慢慢告诉你,对了,日本料理可好?”

几下软硬兼施,一举就把这孩子搞定,他中规中矩地穿上衬衣,一丝不苟地扎起头发,简直变了一个人,连老板的秘书见了我都私下里打趣一句:“可惜,好好一个性格帅哥,被你整成了个小白脸。”

我闻言,立刻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问:“这孩子该不会有什么来头吧,劳你这么关注。”

她咭咭娇笑:“哪有什么来头,不过长得平头正脸些,难免教人多看几眼。老板点名让他跟着你做客户拓展,说是你这个美女不够,还要一个小帅哥才行,不然遇到个富婆什么的,怎么办呢。”

我放下心来,笑道:“我说呢,这么漂亮的孩子来给我打杂,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果然老板是有深意的,不肯白白给我个人使唤——理他呢,我且落得养眼。”

她冷笑:“你做梦吧,老板巴不得我们脚都跳上桌来做事,一人身兼数职,工作之外随时应召,喝茶吃饭唱歌跳舞陪全套,会给你打杂的人?当心分你的饭碗。”

我们对视一眼,都是新人堆中杀人放火挤出头的,其中的血肉横飞,自然心照不宣。从此我对我那漂亮的助理多了几分顾忌,原来是老板当作种子选手的人物;表面上却是多加照顾、嘘寒问暖,生怕老板以为我疾贤妒能,不肯提拔教导新人。

饶是这样周全谨慎了,还是一个不小心,酒后吐真言,弄到要半夜陪酒收买人心的地步。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喝的倒是颇为尽兴,这小子很有点鬼聪明,估计在大学里也是个玩家,喝酒的门道比我还精——本来是个很不错的晚上,不幸的是从最后一家酒吧出来后,我发现项链丢了。

是卡地亚这一季的新款。小男孩有点紧张:“酒会时我就注意到你的项链了,那么漂亮,很贵吧。”

我的心已经在滴血,表面上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淡淡一笑:“没什么,不过是卡地亚。”

不过是卡地亚?我回家后冲着墙壁摔枕头,气得发昏,觉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人生是何等的不如意。当年丢个把男朋友也没有这么心疼过!不过那是当然,男朋友是不要钱的,卡地亚的项链什么价钱!

上班时还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倘若我的助理暗恋我,应当打着手电筒连夜搜索我们逗留过的地方,直到把项链给我找出来。可是希望落空,办公桌上并没有项链,只有堆积如山的公文。

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脸埋进臂弯中,对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卡地亚。”

大学时我有一条伊泰莲娜的手链,有一回戴着去看男朋友踢球,赢了之后,他把我抱起来跑了一圈,结果我的手链掉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太阳特别毒,他满场给我找手链,我站在场外的树荫下等着,等他终于把那条细细的银链子捧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把脚伸出来:“都弄脏了,戴在脚上算了。”

他笑着摇摇头,跪下来为我戴上,我忽然弯腰,一把抱住他,他被汗浸透的长长的头发,他大汗淋漓的年轻的肌肤,在那一个刹那,我觉得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然而我们并没有为彼此做更多的事情,或者任何牺牲——想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已不知道此时的他在什么地方。

那一刻我平静下来,人生这么长,不如意的事这么多,一条卡地亚的项链算什么。

于是安心地埋头工作,看文件一目十行,签字龙飞凤舞,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出去,吩咐我的助理大杯做咖啡,一不小心把咖啡泼到身上,刚买的Luxman蕾丝开衫——果然是祸不单行,我长叹一声,索性脱下来扔到墙角,理他呢,不过就是Luxman!

我那小助理看我一眼,不说话——咖啡是我自己泼的,这回可和他毫无关系。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道行是越来越高了,泰然自若地放下头发,穿着真丝吊带背心办公,中间还见了两个客户,赶了一场酒会,老板见了,先有片刻惊愕,然后微笑着说一句:“你今天看起来很凉快。”

我闻言不由得感慨,到底是熬出头了。想起刚来的时候,有一天穿了一条过膝的裙子,被上司说得哭出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赶着去买裙子换。说是办公室里的规矩,其实还不是看人下菜碟,如果我今年再帮他增加10%的客户,穿睡袍上班只怕都没关系。

回公司的路上还是顺便逛了一下商场,看到了一件Louis Vuitton的开衫,带点珍珠般粉红的淡奶油色,仿佛婴儿的皮肤,看得我挪不开眼球。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刚毕业的孩子,顶着大太阳赶着去买短裙,一脸的汗,满心的委屈,我为那个孩子悄悄地叹息了,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温柔:“请帮我开张票。”

那天下班有点晚,男朋友提议出去吃饭,我们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我先叫白酒。一杯在手,觉得人生毕竟是美好的,甚至连男朋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公开场合很拿得出手,于是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对我微笑,那个笑容让人觉得不对劲儿,手也烫得厉害,再看他的脸,嘴唇煞白。我心知不好,伸手试试他的额头,果然在发高烧。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十分扰攘,他烧得惊人,都点糊涂了,一个劲儿地要我叫他的父母来。我反复解释,说已经晚了,又没有什么危险,且让老人家休息过这个晚上。在我的耐心开导下,他终于作罢,顺从地打起吊针。我这才有机会走进盥洗室,大开了水龙头冲脸,同时默默地数数字,数到一百三十五,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给我的助理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帮我请一天病假,又吩咐了几句工作。

“严重吗?”因为我声音沙哑,他信以为真,关切地问。

“还好,休息一天就没事了。”

“我来看你。”

我突然心头火起,沉声说:“你敢!”把电话摔进洗脸池。

一边开始用脚踢墙,在心里破口大骂,直到不堪入耳,这才擦干脸,捡起电话,回到男友身边坐下来。

他已经清醒过来,看着输液瓶,眼神有点空,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不过是一份工作,何必如此自苦?”

原来他们酒店有一场晚宴,宴会厅突然漏水,他安排人去检修,自己就站在漏水的地方接着,以免客人发觉异样,足足两个小时,冷气一直开到最大,再被冷水这么一淋,不感冒发烧才怪。

我恼火归恼火,到底是心疼的:“怎么算都不是你的责任,跑去做人柱,你疯了?”

他说:“算了,事情反正解决了,虽然你知道不是我的责任,客户是只认我的。”

“其他人呢?都干什么去了!”我越想越气,“你够伟大,你够英勇,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以为有谁会记得!”

他笑了起来:“我自己站在那儿,不过是发疯,叫手下的孩子们去站着,不是有点太残忍了。我这么做一回,多少管点用,今天最横的几个孩子都大气也不敢出——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下次?”我怒道,“还有下次!水电维修的人这次就该打死!还能有下次!”

“行了行了,都下了班还这么厉害,又不是你的工作。”他闭上眼睛,“我是男人,吃点苦不在话下,无非是想打好基础,至少你以后不用做得那么辛苦。”

我不语,只觉得心酸,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一个人自愿去做墩布,肯定有他的理由,或者是在下属面前树威信,或者是在老板面前表功,也有可能他就是喜欢那种为工作牺牲的感觉,总之一定有甜头,不然谁肯吃苦——哪里真的会是为了我。但他既然说是为了我,也就够了。

疲惫地把脸贴在他的枕头上,我问:“我们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种样子。”

“日子只是给你过下去的,不是给你发问的。”他说。

一点不错,从来如此,何必多问。

第二天他父母来了,又一番惊扰,两老连声责问我为什么不及时通知他们。这时他倒站在我这边了:“已经晚了,又不要紧,不想打扰你们休息嘛。”

他妈瞪着他:“我是你妈,要紧不要紧让我来判断。”

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已经累得懒得理论了,只挂着一个营业用的微笑在一旁站着候教,他妈还说:“你们这些孩子,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里会照顾人,还嫌我们多嘴多事……”

我继续微笑,心说如果给你几句废话刺激到了,我这些年的耐性也白熬了。

还是高估了自己,第三天上班,和老板的秘书吃午饭,一五一十地向她抱怨:“自己的儿子是宝,别人的女儿就是草,跟她儿子走了三年,竟没有半句中听的话,一把年纪不知活到哪里去了。”

她笑:“你肯定没有拿出应付客户的手段来应付她老人家。”

我也笑了:“那是当然,她能给我什么?客户都是钱!你对你未来的婆婆,能有对老板的丈母娘那么好吗?”

“有啊——如果老板夫人有一个年轻的弟弟的话。”

两人一齐大笑,真难得,外面烈日炎炎,餐厅里人仰马翻,工作忙碌枯燥,生活混乱不堪,午餐时间越来越短,加班时间越来越长,还能笑得这么开心,而且坚持穿Louis Vuitton的衫子,Bally的鞋。

笑过之后,她闲闲地说:“还好你歇了一天,就是昨天,某杂志好像拿到了我们的客户名单。”

我的心一跳,微微变了脸色,一句“不会吧”险险要出口,又咽了下去,从来都是做秘书的消息最灵通。她仍然闲闲地:“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不过既然我都听说了……”

她没有说下去,我却明白,既然她听说了,老板自然也快知道了,而整个公司,只有我那个部门和电脑部接触得到这份名单。于是我说:“电脑的事咱们也不懂,不过我总觉得他们做事有问题,当时我就不主张把名单留在电脑里,人家有心要弄,哪有弄不到的道理。”

她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咱们那位老板你也是知道的,有事没事还要一夕数惊,有人给他个题目发作,他还不翻出花儿来。”

说着我们相对苦笑,都是深有体会的。我说:“出来做事,总要服侍一位上司,就算位极人臣,上头还有天子。”

事出突然,别的一时也顾不了了,先把这位小姐哄好了是当务之急。

她听了果然受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你那个小助理,留神一些。”

我立刻会意,却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年轻就是没有法子,人家的腰是直的、背是挺的、肩膀是平平的,真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难怪老板看好他,真叫人没话说。”

她掩口笑道:“有人说过,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也许他们与我们一样,只是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

我一口可乐全喷了出来:“拜托,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小男孩的身体发肤,有必要上升到心理变态的高度吗?”

她还在那里悠然神往:“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可惜了,回到办公室,我就看到他的辞职信放在我桌上。

这下是人证俱全,我想了两秒钟,下了一个决心,开始拨电话。

大概拨了五六通电话,内容长短各异,无非都是斗智斗勇,几个电话下来,简直像开了半天会一样,好久还觉得耳朵嗡嗡直响,而等嗡嗡的声音消失之后,接着就是一个雷鸣——老板召见。

我刚升职那会儿,也有人说过我和老板的闲话,后来就偃旗息鼓了。然而事实上,女孩子出来做事,但凡有点名堂,从没被老板觊觎过的可谓少而又少。

多数情况是像我这样,因为被老板多看了两眼,能力和才华才得以体现,老板是何等精明的人,权衡了之后,自然知道还是把我当作得力手下比较划算,一来二去,就这么升了上去。

所以只要是没人的时候,老板的态度总难免有点暧昧,从来不忘先称赞我一句:“你今天看上去如何如何极了。”——具体的形容词视当天我的状态而定。

今天他说的是:“你今天看上去很年轻。”

连五十岁的老板都这样说,可见我真的是不年轻了。

但是没有时间感慨,赶紧汇报工作,那家杂志已经被摆平,主编答应客户名单到他那里为止,这件事就此罢休。

应该是比较理想的结果,但老板不满意,他要知道为什么。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说真话:“因为我动用私人关系,帮他拉到了一个季度的整版广告,不打折。”

老板立刻会意:“不打折?他倒是赚到了。”

的确,一般杂志广告都会在报价的基础上打一个折扣,最低可以到六折,如果客户没有要求打折,而经手人运作得法的话,至少有两成的抽头,再加上提成,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老板就是老板,好不精明,他这话里还有一重意思,那就是“虽然你为公事动用了私人关系,但我知道你也不会吃亏”。

我焉能听不出,但怎敢辩解,只好就事论事地说:“是,但正因为牵涉到这笔钱,我反而能够相信他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言下之意是“如果我还有钱可赚,当然更会尽心尽力把事情搞定”。

老板也就放过话头,转而问我:“你觉得这件事的问题在哪里。”

我想了想,小心地说:“我当然责无旁贷,但是电脑管理也有问题,如果不趁这次解决的话,以后很难保证不出类似的情况。”

“可是电脑部那边向我保证,他们的工作没有问题。”

说到这个份上,分明是话赶话了,我也就横下心来,直接提出指控:“他们推卸责任。”

老板听了,脸上倒看不出动静,只说:“好了,我自有分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但当事人你准备怎么办?”

我建议低调处理。

老板沉吟片刻:“也好,你全权处理吧,反正是你手下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背上已经汗湿了。说不紧张是假话,只要是打工的人,即使位极人臣,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很少不觉得自己像条狗。

老板又问:“听说你昨天请病假,好些了吗?”

已经是题外话了,但我一样不敢大意,忙说:“啊对不起,其实不是我,是我男朋友发高烧。”想想又补充道:“回头我会带他的病假条,到人事部把病假改成事假。”

老板闻言,抬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锐利,我心中叫苦,意识到刚才那句话辩白的痕迹太重了,搞不好他又要起疑心。

幸而他只是摆摆手:“无所谓。”

我刚松口气,他又加了一句:“你也太多心了。”

这一句又不妙了,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咯噔,忙故意苦笑道:“以为自己有多能干,男朋友一病,还是乱了方寸。”索性绕开工作和他谈家常。

老板便也顺水推舟地露出慈祥微笑:“快了吧,什么时候结婚,我送你一份厚礼。”

如此这般扯了几句,我赶紧瞅个空子告退,出了那间办公室,只似打过一场仗,腿都有点软。老板的秘书拉住我,有点紧张:“不是我告诉老板的。”

我更紧张,生怕她多心,赶紧拍拍她的胳膊:“我相信我相信。”

从老板那里一身冷汗地出来,仿佛有点感悟,回到自己的地盘,精神恢复,又忙着趁火打劫趋炎附势去了。工作毕竟是有好处的,扯起“公私分明”的幌子,心绪再乱、生活再忙、人际关系再失败,也可以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不闻不问,埋头干活。

等从公文堆中抬起头来,天色已经暗了。

办公室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有我的助理靠在玻璃门外等着。

我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又穿回了牛仔裤和T恤,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裤,最普通的黑色无袖T恤,穿在他身上就是那么妥帖,简直不像穿在身上,而是长在身上。下班后的大办公室,一排排格子间空荡荡的,空调发出轻微的轰鸣,最后一点太阳的光,消失在对面高楼明晃晃的玻璃上,最熟悉不过的情形,八年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时离开办公室,但是很久没有人等过我了。

等过我的人,最后也没有等下去,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默默地走过去,站在这个男孩子身后,年轻漂亮的背影总有些相似,那一会儿,几天里种种委屈烦恼一一浮现出来,清晰无比,仿佛过去长长的一段时间的缩影,我傻气地湿了眼眶,忽然之间很想很想,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被他一下子背起来,从楼梯直冲下去,尖叫和大笑,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然而我只是拉开门,淡淡地说:“不好意思,让你等了一会儿,进来吧。”

他进来,坐下,把手伸出来,摊开,手心里有一条项链:“我找到了。”

卡地亚这一季的新款,八十九颗形状颜色各异的宝石,有的是淡淡的粉红色,有的是清澈的浅紫色,有的像一颗心,有的像一滴眼泪……都是吹口气就不见了的小石头,但都是宝石,足有八十九颗之多,和我丢的那条一模一样。

但我知道这一条不是那一条。

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觉得异常的震荡,我握住那条项链,还有他的手,我说:“傻孩子,你真是一个傻孩子。”

他笑了:“还给你。”

“不,我不能要。”

“我找的很辛苦呢。”

“可是你不知道,卡地亚这一款是限量发售的,每一条都不一样,我丢掉的那一条最下面是一颗欧珀,而这是一颗紫水晶。”

我拿起那条项链,一颗泪滴一样的紫水晶在我指尖晃动,他的脸在那一边,脸上的神情有刹那的动摇,以及掩饰不住的委屈,他低下头去。

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他说:“你的试用期还没有满,不必递辞职信,但我会为你写很好的评语和推荐,这件事不会在你的履历里留下痕迹。但是你要答应我,把这条项链退回去——我认识卡地亚专卖的人,还有这笔钱也要退回去,你绝对不能要,它是错误的。”

“你已经知道了。”

“很多人都知道了。”

“我以为只要我辞职就没事了。”

我笑了:“傻孩子,太阳底下,没有一分钱是白赚来的。”

“我有没有连累你?”

我沉吟,我该怎么回答他呢,这个孩子,他其实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板;他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就放弃了他,来保护我自己;他不知道这种项链并非限量发行,每一条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不知道我弄丢的那一条,是一个客户贿赂我的礼物……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想给我买一条项链,和他一起喝酒的那个晚上弄丢的项链,他不知道,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让小男孩失望,长的是生活,多的是失望,不急这一会儿。

我只是温柔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我可以救你这一次,没有人能够救你第二次。”

他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贴到桌面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点额头,年轻而明净的额头,总有一天,它也要染上风霜和灰尘的吧。

总有一天。

然后他轻轻地说:“我一直这么看着你,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什么事都一笑置之,弄丢了项链,弄脏了衣服,有的时候我看见你在发呆,眼神在几千里以外,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让我觉得一种震荡,我看到了一种生活……我一直喜欢你……”

我按着太阳穴,它们隐隐作痛,他还是个孩子,刚毕业的孩子,和我刚毕业的时候一样,也许每个人刚毕业时都是这样。他不会懂得,我对他好是因为有所顾忌,弄丢了项链心疼得在家里摔枕头,发呆的时候想的是怎样整倒电脑部那个狗头主管,而他看到的这种生活其实是何等的空虚和苍白,他喜欢的这个女人,和商务区几十万朝九晚五的女人,没有任何不同……每个小王子都以为自己看到的第一朵玫瑰是独一无二的,但在每一个花园里,都有几千朵这样的玫瑰,它们都只开一个夏天……

他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所有这些我都明白,仿佛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确实如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我知道日子很快会过去,他很快会忘记——不是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是忘记自己当时的心情,除了在有些时候,最得意的时候,最失意的时候,他会隐约的想起,曾经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做过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我也曾为不值得的人,做过愚蠢的事,我也早已忘记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除了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比如说此时,比如说此刻。

“请让我抱你一下,可以不可以?”

有点孩子气的要求,如此简单,我不能拒绝。

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年轻而宽厚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我的头发湿了。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垂到肩头的长长的头发,我一直喜欢长头发的男孩子。然而总有一天,这样的长发也是要剪掉的吧。

总有一天。

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温柔。

“你会记得我吗?”他轻轻地问。

“会的。”我温柔地说,那一刻,即使他问我是不是爱他,我也会回答“是的”。我爱他面前长长的日子,爱他眉宇间隐隐的风霜,爱他身上我的往日淡淡的投影,爱他站在人生的转折处,年少无心的过错,我爱他总有一天要剪去的长发,总有一天要放弃的情怀,总有一天要任它消失的温柔的回忆,以及不再坚持的爱恋的心情……我爱的是所有我失去的东西,以及他不可避免将要失去的东西……

我让他抱了很久,直到他不再落泪。

下班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男朋友到底被他父母拎回家休养去了,好极。

我放了一缸热水,足足泡了半个小时,而后换上最舒服的一件睡袍,叫了披萨,开了啤酒,把沙发坐垫踢到地上,坐下来看一张碟——像许多个独自一人的晚上一样。

那天我看的是《安妮·霍尔》,很老的片子。衣饰高雅,气质矜持的安妮·霍尔,站在一个橱窗前,橱窗里映出的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短裤和背心,不加修饰,被一个浅薄的男孩子逗得不停地傻笑……安妮·霍尔看得出了神,她说:“那时候的我真漂亮……”

不,那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漂亮,完全不能和现在的她相比,但是我明白,“那时候的我真漂亮……”

我转过脸去,看到落地窗上映出的那张脸,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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