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王八羔子,不是我养的,你是土坷垃蹦出来的,你现在就滚出去,滚出这个林场。”母亲喘着粗气,用拐杖把地板敲得山响,看那架势,她非要把全世界的骂人话,都一股脑地摔在我的脸上不可。
“你三叔哪儿对不住咱家?你小时少吃人家的东西了?好狗还护三邻呢?你他妈的长大了,翅膀硬了,竟敢收你三叔的礼物,你还是人吗?你爹要是活着不擂死你才怪呢!”
我傻了,傻在了林场母亲那间老房子里。
“妈,你别生气,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把那二斤木耳还给我三叔的。其实,我三叔去送木耳时,我媳妇死活不收,是他硬放在桌子上就走的。再说,那木耳也不是送给我的。”我辩解道。
“啥?不是送给你的,那是送给谁的?”
“是送给我同事的。”我怯生生地答道。
这时,母亲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语重心长地说:“这还差不多,你是收税的,街坊邻居还能指望上你啥?要记住,衣服没穿破,千万不要让人指破喽,知道吗?”
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刘三叔和我家同住在一个林场,他家在西头,我家住在东头,三叔平素温和笃实,而我父亲却性格倔强,可日子长了,两人竟处得嘎嘎铁,就像亲哥俩似的。
早些年,家家的日子不好过,我家的男孩子多,又都挨肩,日子过得就更加拮据。三叔家比我家境况好些,他还有跑山的爱好,有时偷偷摸摸去山里打个狍子或套个兔子,回到家里总是把父亲叫过去,喝上两盅,酒足饭饱后还要给我父亲揣回一些。
那时家里穷,我家做饭的大锅油星儿少,总是生锈掉皮,锅边贴上大饼子都揭不下来,隔三差五地炖一次兔肉或狍子肉,锅沿儿都锃亮。有时我去三叔家找父亲,三婶就偷偷塞到我手里个煮鸡蛋:“回去告诉你妈,别惦记,他们老哥俩喝不多。”
我手里捂着煮鸡蛋回家,舍不得吃,恨不能把鸡蛋捂出个毛茸茸的小鸡来。
林场离山下的镇子五十多公里,人们下山一次都折腾够呛。八十年代初,三叔开起了林场唯一的小卖店,这样不但自己会增加些收入,而且还解决了左邻右舍缺盐少醋的难题。
三叔和三婶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从而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时间长了,东屋西院的邻居们有事没事都愿意到三叔家坐上一会儿,小卖店就成了林场的新闻中心。
三叔三天两头就要去山下镇子上货,回来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山下的变化和新鲜事告诉大家。
一次三叔去山下上货,领回一个戴着眼镜秃了顶的老头。林场来了个生人,大家都认为是件新鲜事,就像动物园里来了珍稀动物,纷纷到三叔家看个究竟。
经三叔介绍,大伙才知道这人姓崔,是很早以前东北林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近两年在山下搞了个“食用菌推广站“,这次他来就是帮助林场的人们用锯末子培育袋装木耳的。
大家一听有了赚钱的道,各个激动得彻夜难眠。不到一年的工夫,林场的山前房后竟神奇般地长出黝黑、肥硕的木耳。人们的生活殷实了,大家从此更高看那个秃顶的崔站长,也格外敬佩少言寡语的刘三叔。
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我带着满身的松树油子味儿走出了林场,迈进了山下镇子税务局的大门,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官人”。
前几年的春天,三叔的税收定额由原来的120元降到了60元。三叔逢人便说:“城里有人,咱的买卖好做呀,要不是小君,我一年能省下七百多元吗?”我每次回林场,老人们都说:“孩子,好样的,你没有忘本”。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当时镇子街面上食杂店的定额都是120元,而偏僻的林场本来就该减半征收,我把这个想法汇报给局长,得到了局长的肯定。
后来我自忖:如果我不在税务局上班呢?如果小卖店不在我生活过的林场呢?如果那个小店的主人不是我三叔呢......
就在林场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的时候,我那没福气的父亲偏偏离开人世。这突然的变故给母亲和我们儿女带来了巨大打击。
三叔失去了老哥们,心情也非常沉重,有时家里的自行车坏了,顺腿便迈进我家的院子,喊着:“老夏,你给我出来,帮我拾掇一下车子......”
可刚走一半,我们就迎了出来,三叔瞿然醒悟,背着手,好似走错了路,说:“没甚事,没甚事。”便走出了门。
父亲过世后,三叔经常让三婶常来我家,母亲和我们都知道他们夫妇的良苦用心。每当三婶端着好吃的来我家时,母亲总是说:“他三婶,来就来,不要再端东西了,早些年我家困难,你家就接济我们,小君他们也没少吃你家的东西呀。”
前些日子,当我的同事通过典型调查,把一份未达起征点的通知单交给三叔时,三叔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激动地握着我同事的手:“皇粮国税自古有之,做买卖不用交税,咱山里人做梦都不敢想呀,我真得感谢你们。”
同事赶紧解释:“大叔,你要感谢就感谢国家吧,是国家照顾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优惠政策,我们才给你核定免税的。”
没过几天,三叔从林场采山人手里买来二斤野生木耳,趁到镇子上货的机会,让我交给我的同事,表示点心意。哪知道,我回到林场,还没把三叔送木耳的事说完,就招来了母亲的一顿恶骂。
晚上,三叔唤我过去喝两盅,我响快地答应了。
窗外寒风刺骨,我盘腿坐在三叔家通热的火炕上,与三叔唠着家常。三婶端上一盆热乎乎的小鸡炖蘑菇,我急不可耐,用手抓起一个鸡翅就啃,三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好小子,还那么实诚,像咱山里人。”
那天晚上,我和三叔唠得很多,先是唠起父辈们早年创业的艰难,又唠起现在林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提起了我父亲如何没福,日子好了,他却撇下大伙自己到后山睡觉去了。
因为高兴,三叔多喝了两盅,那笑眯眯的脸庞堆成一朵灿烂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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