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就是六叔,他放着四爷爷传下来的窑头不做,一整天的捞鱼套兔子,他的细狗跟着他,在北坡栗子林里,在南沟沿着河沿,打着口哨跑的飞快。后来我学会一个词语叫做“自由”,恍然大悟,六叔是自由的。 赶上村里祭窑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在窑门口放鞭炮,六叔会远远的围在旁边,搂着他的狗,唱着“一根扁担七尺长,挑上扁担游四方,今天不往别处去呦,一心想找那王姑娘...”。每到这时候,总会招来四爷爷的呵斥,在他们的眼里,六叔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但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六叔厉害得很,比如他告诉我,要想知道细狗是不是生病了,摸摸它的鼻子就知道,如果狗鼻子湿乎乎凉飕飕的,那保准没事。反过来要是狗鼻子干松松直烫手,那八成是得病了。这是我从六叔那学到的,一是要看狗有没有病,得看狗的鼻子,二是找姑娘,要找那王姑娘。 六叔养过蜂,种过徐长卿,贩过八角丁香,不是浅尝则止就是半途而废了,用他的话来说,爷们是赚大钱的人,这些小买卖挣不了几个歪瓜裂枣的。六叔执意要出国是在庙会上听人说的,回到家里着了魔似得,恨不得立马收拾被子飞出去,四爷爷脱了鞋打他的背,打起他破棉袄上不穷的尘土,邻居们都来劝架,六婶坐在屋里哭。四爷爷说,打死你也不会让你去!六叔执拗的昂着头,哭的脸都花了,歇斯底里的喊着“还不是因为家里穷”,院子里没了声音,我和六叔的儿子小山抱着院子里的杨树不敢吱声,傻子五叔咧着嘴笑,村里大喇叭里唱着不着调的“姑娘哎明天要出嫁,惊动那相邻许多那家”。四爷爷说,你要是敢从这个家门走出去,就别他娘的回来。六叔咬咬牙,把被子从墙上扔出去,三步两步就从墙上翻了出去,四爷爷跺着脚呼天抢地的骂,那一年六叔30岁。 六叔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割麦子,村里大街小巷铺的金黄的麦秸秆,六叔穿的像电视里面的许文强,又黑又亮的皮鞋走过南北筒子街,像常山的赵子龙凯旋归来,不同的是赵子龙提的是亮银枪,六叔提的是军绿色的旅行袋子,大家都猜测里面肯定都是“大团结”。吃了晚饭老少爷们看电影似得都聚到六叔家里,六叔说他从外国回来,拿出雪白雪白的奶糖给我们吃,比高粱饴甜多了,六叔还有带回来的象牙筷子、外国黑色的药酒、亮闪闪的皮带、会叫中午12点的小鸭子的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六叔拿出外面带回来的钱,花儿呼哨的,像河里长出的绿苔,六叔扬眉吐气的说,我原来就是不爱干,其实我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外面可好了,我在那边就坐在办公室,到点板板机器开关,其余时候,就光闲着喝茶撒尿看蚂蚁上树。后来村里人都喊六叔个“万元户”,六叔总是笑笑说,不止不止。六叔安了电话,买了摩托车,买了彩电,翻盖了西屋,盖了能避雨的门楼,六叔的一切都成了村里的新闻,大家都是啧啧称赞。 再到庙会的时候,好几家去会上找那个联系出国的人,年后就听说高家的二小子也去外国了,赵家的小哲妮也去了,村里人心慌慌的,吃了饭都聚到街口拉出国的事情,街头上可以听到俄罗斯广袤的林场,悠长的铁路,可以听到新加坡的整洁,可以听到日本蔚蓝的海,出去的人越多传回来的消息也越多。原来在外面也很累,也可能去喂猪去通下水道去割鱼片去焊钢筋,远没有六叔说的那样轻松。四爷爷叼着烟袋佝偻的在废弃的窑旁开了荒地,像一头倔强的老牛守着最后的一片荒草。小山下了学,一心像要出国,四爷爷就是不同意。就像不同意当年的六叔。 还没等着小三出国,六婶得了重病,头发如秋天的麦草一样的掉,小山更想出去挣钱。这次不光四爷爷不同意,六叔也不同意了,六叔说你不知道,在外面,背井离乡,没有那么容易,在人家眼里你就是外国人,干活都要低人一等。能在家里守着父母妻儿,谁又愿意出去?我出去,挣钱给你娘治病。万一你娘有个万一,你好为她送终啊。小山呆坐着在夏夜里,看飞舞的虫子往灯泡上撞,叹着气。这次四爷爷没有说啥,只是坐在锅台旁喝玉米糊涂粥,粥粘在他的花白的胡子上,像粘了许多年。他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又端起碗咽下一口糊涂。 六叔出事的那天晚上黑风刮的正紧,小三挨个去本家的叔叔大爷家的后窗户哭喊着“俺爹去了”,直到喊亮了整个小村。我们都聚到四爷爷的屋子里,六叔去了非洲安哥拉,一起打工的一位老乡,打来的电话告知,昨天六叔在驾车运货突发事故,连人带车开进山谷,车毁人亡。六婶哭的塌天一样。为了去安哥拉处理后事,小山从中介联系到中国驻安哥拉大使馆,大使馆的人说,那边找一个人委托,把材料送到大使馆去,在好心老乡费尽周折,把当地交警处理行车事故证明,医院死亡证明,递到中国使馆,等待给安哥拉驻华使馆发函。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中国驻安哥拉大使馆告知材料不全拒绝发函,致使无法获取签证,据在同乡告知,六叔现仍在安哥拉某医院停尸房,由于安哥拉是一个穆世林国家,尸体火化入土或运回故土中国,都成了很难解决的问题。办法只有小山出国,村里人都劝小山,小山说俺全家就是炸锅卖铁,也要把俺爹接回来,那是俺爹啊,俺爹啊!说着说着就哭。
最后办了旅游签证,小山出国了,只能是在当地偷偷火化了带骨灰回来,回来的那天,全村的老少都在村口等着,六叔被埋在北边的破败的窑边,四爷爷说那里才是家。半月后六婶溘然辞世。 小山接窑的那天,女人和孩子都不让靠近,只能远远的围着,红色的鞭炮皮铺了满地,杀了黑猪,四爷爷穿着开缝露絮的棉袄棉裤站如老松,高香祭了窑神,几个烧窑的老前辈分两边站开,四爷爷倒了酒,泼了满地的尘土,四爷爷神色肃穆,胡子颤颤巍巍,像梆子戏里叫关的罗成,他的嗓子里好像带着旱烟味儿,声音弥漫在人群里:“不磨不炼,不成好汉。不震不敲,活不耐挑。不怕学不成,就怕心不诚。不怕学问浅,就怕志气短。不怕人不敬,就怕己不正。不怕人不请,就怕艺不精。 不怕山高,就怕脚软。不怕路长,只怕心老。不怕天寒地冻,就怕手脚不动。不经冬寒,不知春暖。不担三分险,难练一身胆。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讲话得罪人。不到河边不脱鞋,不到火候不开窑。不挑担子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远。寒窑虽破能避风雨,他乡富贵不卖身骨。 那时候人群骚动起,震得近前的人捂住耳朵。四爷爷像戏里白须的老生,苍凉、激昂、悲壮、衰败。
那一天,小山娶了邻村的大嗓门的王姑娘,王姑娘心眼好眼睛大,膀大腰圆,可以两手拎起来两袋麦子。
那一天小山跪在六爷爷面前还是想出国,六爷爷听了嚯啊哈哈哈哈的笑,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摆摆手,剧烈的咳嗽,他喝了一大碗酒。睡着了。再也没起来。
从那以后,俺村的人,再也没听过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