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冬,我正读高二,和家里的关系颇为紧张。用现在的专业术语来讲,大概是叛逆期到了。
所以一到周末,我就很不想回家,而是四处到同学家“游历”。别人的家长说话不仅好听顺耳,还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热情招待。在同学家,我们不仅能顺便看看电视,还能去田野里踢球,肆意疯跑,好不快活。
这个周六,我、钟义、周容三人在旷野游荡,来到了周容的叔叔家。他家是两层小楼,里面装修了,外面却还没装。屋前有小池塘和自家的棉花地,屋后隔条马路,是1998年洪水后社会人士捐建的崭新希望小学。
周容叔叔大约38岁,头发蓬松,时不时盖住半眯着的眼睛。为什么眼睛半眯着呢?因为他嘴里总是叼着根烟。他见我们来了,十分热情,急忙给我们让座,又摆上茶水和零食,招呼我们坐下,还赶忙吩咐婶子做几个硬菜,并叮嘱我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他家住下。
晚饭时,我们不仅吃到了美味的爆炒龙虾,还尝到了野生鳝鱼和叔叔亲自下厨做的辣椒炒肉,味道好极了。饭后,我们围坐在火盆旁烤火,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
当问到家里有多少田地时,他回答:“水田10亩,旱地6亩,两口子一年干到头,起早贪黑,还是养不起家。”
我们很惊讶,不应该呀,这么多田地,而且教育都免费了,怎么可能养不起家呢?
他说:“水田高产900斤,按0.6元每斤收购,每亩收入540元。”他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道,“每亩种子30元,化肥80元,农药50元,水利30元,打田翻地用油或者用牛成本120元,七七八八算下来,每亩利润大约200元,这还不算我和你婶子的劳动力。十亩水田收益2000元。”
他又说:“棉花更惨,洪水过后棉铃虫泛滥,亩产350斤,收购价2.2元,每亩收入770元,种子70元,肥料160元,农药90元,农膜6元,机器或者用牛120元,水利20元,零零碎碎算下来,每亩利润大约300元,这还不算两口子的劳动力成本,六亩旱地收益1800元。”
钟义马上说:“全年收益3800元?这么少?”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
周容叔叔说:“加上冬季抢种一些油菜籽,边边角角再种些芝麻、绿豆、南瓜、冬瓜,一年毛收益5000元。两个小孩上学虽然不用交学费,但杂费、书本费,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小病小痛,房子每年还要维修一点,上面还有老人要赡养,这点钱一年根本不够用。”
听到周容叔叔说到这里,我们三个高二学生面面相觑,感觉和我们平时认知的不一样,起码没这么具体。
周容叔叔说:“过完年我还是出去打工吧,之前我就是在东莞打了几年工才盖了这栋楼的。”
我们马上来了兴趣,像是找到了另一条出路,让他讲讲东莞打工的事情。
周容叔叔兴奋地说起来:“我在东莞鞋厂工作,负责装鞋子的扣子,基本工资450元,每天能装300 - 500双鞋左右,一双鞋0.1元,按件数计算,多的时候,我一个月能拿到1600元呢。工厂包住不包吃,每月我能省下来1300元,一年下来存1.5万没问题。”
我们三人听完他讲的打工经历,像泄了气的气球,说:“赚这么少,有没有更赚钱的工作?”
周容叔叔马上说:“没读书出来的,不都得上生产线吗?回农村是一点出路都没有。我要是高中不贪玩,努把力,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沿海赚钱机会大把,但都是给有水平、有能力的高知识分子的。沿海不缺劳动力,大把内地人都往那边去,我找这个鞋厂的工作都是托了关系才进去的。”
我们问他怎么回来了,他说:“第一是想回来把之前摇摇欲坠的房子重新建一下;第二是两个孩子太调皮,你婶子管不住,我回来调教调教;第三……”
我们看他停顿了一下,伸出右手食指。我们仔细看去,食指变形了,向外弯曲着。
他解释道:“我工作装鞋子扣子的时候,要用手扶着扣子,上面的顶板一下来,扣子就固定在鞋子上了。但每天为了多完成一些件数,工作十几个小时,人一直坐着容易犯困。这个食指就是每次犯困时,被顶板压的,就变成现在这个形状了。回来休养一阵子。”说完,周容叔叔还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马上说,这工作太危险,别出去干了吧?周容叔叔马上说:“那哪行,两个小家伙再过几年就上初中了,家里装修还只弄了里面。眼看着年纪再大一点,身体毛病就该来了,还得预备点钱。我跟那边沟通好了,过完年正月初六就过去上班。我是熟手,能多做些。”
我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火盆里的火星慢慢熄灭。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周容叔叔的话反复在我脑海里萦绕:“没读书出来的,不都得上生产线吗?”他那变形的食指也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我们就立刻起床,收拾好书包,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三个人匆匆往学校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