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来了个怪女人

村子里来了个怪女人

那是1996年的深冬。西北风已经在村子上空呼啸了一天一夜,太阳只是一个灰白的圆球,冷空气铺天盖地的袭击着小山村,呵,估计要下雪了。

新闻是在第二天一早传播开来的——昨夜村子里来了个怪女人,并且就躲在大场院里的苞谷杆堆里。僻静的村庄鲜有异事发生,这个陌生女人的到来立刻在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好奇不已兴奋不已争相传播新闻,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到大场院里围观这个操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女人。

“你是哪里人……”

“叫什么名字啊……”

“从哪里来的啊……”

“跑到我们这里来干啥……”

“你饿不饿……”

“昨晚那么大的风也没把你冻死啊……”

……人们争相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可是眼前的女人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不会是个哑巴吧,哎,肯定也是个可怜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谁给她端碗饭吧,善良的乡亲纷纷感叹着。我钻到人群最前面,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异乡女人,说实话她长得一点也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漂亮二字。银盘脸,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发亮,只是一双疲惫的大眼睛稍显呆滞。她穿着浅紫色的棉衣,曲腿坐在麦秸堆里,黑色的裤管下露出一双褐色的圆头皮鞋。她不光人长得好看,穿着打扮也比村里的女人洋气漂亮,真不像一个流浪而至的女人。

“让开,让开,饭来了!”刘婶边大声呼和着边挤开人群将一大碗稠糊汤端给女人,女人羞涩的笑了下算是致谢,随机便侧过头吃起来。

“哎哎哎,人家可不是哑巴,昨晚还和军友、王记叔说话呢,就是军友先发现的,昨晚上军友还给拿了床被子呢,王记叔还给端了一盆饭让吃了呢。”说话的是赵婶,赵婶又泼辣嗓门又大,说话的口气中透着浓烈的八卦味和“我最先知道”的兴奋劲。哦,原来如此,大家不免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感叹和议论。

[if !supportLists]2.[endif]女人来了便不走了。

女人吃完刘婶端来的稠糊汤后逐渐变得活跃,对乡亲们的好心询问也会偶尔回答一两句,女人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说自己叫美玲,今年三十二岁。但绝口不提来自哪里,为何而来,问的急了,女人便闭目假寐。

第二天新闻持续发酵——女人要留下来了,并且要和军友叔结婚了。

“这媒就是我给说的,我给美玲说你看我村这军友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再说不是他晚上给你拿被子早把你冻死了,你一个女人家到处流浪被人欺负还不如就跟着军友过,至少一天吃得饱穿得暖,你愿意的话就点个头。哎哎哎,我话刚一说完美玲就把头点了,你说这军友是不是得给我买身好衣裳?”对能说成这桩媒赵婶得意不已,在村道里逢人便宣扬一番。军友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两个哥哥都早已经结婚生子,因他平时流里流气,好吃懒做,所以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不出意外这辈子肯定是和媳妇无缘。谁知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自己头上,对这门婚事他是一百个原意,虽然说女人来路不明,但是长相端正又愿意嫁给自己当真是好事一桩。军友随机便带女人去县城买了新衣服,回来摆了酒席,从此这个女人便正式成了我们村的村民,大人见了她客气的唤她一句美玲,我们小孩子见了她也尊称她一句美玲婶。

[if !supportLists]3.[endif]岁月静好只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谎言。

美玲婶刚结婚的时候很温婉大气,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的笑着。听说她家务活干的也是一流,做饭洗碗,缝缝补补样样不落于人下。难得的是她和军友叔也很恩爱,经常见他们肩并肩下地干活,上山挖药。村里人人夸美玲婶勤快漂亮,都说军友好福气讨不到媳妇结果却捡来了个好媳妇。可是渐渐的村子里又起了另一种言论——美玲婶闹着要走,军友一家苦苦相劝,誓不放人。那几天军友叔也会如常带着美玲婶走村串巷,只是两人脸上的神色均多了几分黯然。我偶尔听到军友叔向王奶奶诉苦道:她一直说要走,要回去看看孩子,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把孩子带过来一起养,她又是摇头又是哭,我实在没法了。王奶奶一脸的关切道:那可得把人看紧了,哪怕不出去挣钱呢。我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心里却隐约觉得美玲婶已经是军友叔的老婆了,自然不应该再有离开的想法。

雪去春归,山川大地终于着上了青色的外衣,美玲婶正式成为我们村的村民已经四个多月了,人们对美玲婶的讨论热度也已经彻底冷却,此时,关于美玲婶的第三个新闻却犹如重磅炸弹一般炸醒了黎明的村庄——美玲逃跑了!村人争相传递消息,军友叔亲友中的精壮男人们早已经自发团结起来四下寻找美玲婶。不消半天功夫,美玲婶已经被军友叔带了回来。我至今清晰的记得那一幕,美玲婶一下车便死死抱着桥边的白杨树,军友叔一个耳光便打得美玲婶披头散发,她一声不吭仍然紧紧抱着白杨树,军友叔一脚将她踢趴在石头上,她咬牙切齿的用我们听不懂的外地话大声咒骂着什么。军友叔的两个侄子趁机一人一边架起了美玲婶的两个胳膊,美玲婶大声哭喊着,双腿乱弹乱蹬着,一只鞋被踢落在乱石堆里,很快有热心的婶婶的帮她把鞋提回了家,任她怎样挣扎,最终还是被架回来扔在了军友叔的小土屋里。

那一晚的月光很好,整个村庄亮如白昼。槐树的影子洒落在军友叔的屋顶上,核桃树的叶子在院子里和着夜风轻轻吟唱,一阵风吹来便可以闻见院墙外桃花的甜香。小院本该有的静谧祥和被女人突兀的凄厉叫喊声、啪啪的皮鞭的抽打声、粗粝的男人的咒骂声打乱。女人叫的极惨,凄厉的哭喊声穿过低矮的门窗,穿过坍塌的院墙,乘着夜风,划过长空钻进了小山村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哭声起起停停,直到天微微亮方停歇,我躲在奶奶怀里,听她一声声叹息:可怜呦,可怜呦,怕是要被打死喽。

再次看见美玲婶是大半个月之后,她扛着锄头一瘸一拐的跟在军友叔身后,左眼处有一大片淤青,她头抬的很高,神色极为平静,只是见人沉默不语,别人问话她也不答。从此,美玲婶再不复往日的温柔,在家里不再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不再勤恳出力,见了人也低头不语,别人问话她也只从眼缝里冷冷一督。刚开始,常见她一人坐在河边或者村中央的大石头上发呆,渐渐的,人们发现她发燥不堪,大多时候她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有时候小声说,有时候又一脸愤怒的大声咒骂,有时候捡起石头狠狠的朝河中砸去。大家都说,美玲可能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所以才会离家出走,现在遭了一场毒打所以疯病又发作了。

但是军友叔看起来依然对美玲婶很好,丝毫没有嫌弃她的意思。他会按时给美玲婶做饭,会为美玲婶添置新衣。美玲婶的病情似乎也有了好转,很少再见她独自一人骂骂咧咧的情形,天气晴好的时候军友叔还是会带着她在村道里四处转转,她也会背着麻袋和军友叔上山挖药,猎兔子,挖老鼠洞。军友叔会爬树,他敢爬到大家都上不去的树顶上打山核桃,那几年常见他带着美玲婶四处打山核桃,他在树上打核桃,美玲婶在树下捡核桃,一年下来也有不错的收入。那两三年应该是他们过得最安稳祥和的几年。只是军友叔还是很担心美玲婶会再次偷跑,所以他再也不外出打工。有一次军友叔和人闲聊时说道:美玲爱看书,所以我给她买了好几本书,那天,我俩坐在窗边看书,突然她眼泪啪啪就掉了下来,说实在想娃了。可是问她娃在哪里,她到底是哪里人,她又一句都不肯说,我估计她又想跑了。

果然美玲婶又跑了,有了第一次的“抓捕”经验,这次军友叔用了更短的时间将美玲婶找了回来,当天晚上,小山村再一次笼罩在哭喊、咒骂、皮鞭的噼啪声中。美玲婶比第一次病的更重,她不仅对着天空、墙壁、河水咒骂,还会对每一个敢多看她一眼的人骂出难听的话,如果谁敢回嘴,她会立即捡起石块丢过去。被骂了的人或者被砸了的人往往会去找军友叔告状,所以常能看见军友叔一脚将美玲婶踹到地上的景象,恶性循环,仅一年时光美玲婶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后来几年美玲婶又跑过几次,但无一例外最终都被军友叔找了回来,听说军友叔找的最长的一次花了三天时间。村里开始有人劝军友叔说:不如放她走吧,心不在这,人又是个疯子。话没说完已经被军友叔粗暴的打断:咋可能,她死也要死在我的床上!但是,军友叔渐渐的也不再看着美玲婶了,甚至在春天的时候他会跟着打工的队伍外出打工挣钱,奇怪的是,美玲婶却再也没有逃跑过。军友叔走了她自己也不做饭吃,常常东家要一顿西家讨一顿,她还学会了偷东西吃,别人院子里的西红柿、黄瓜会被她偷个精光,别人新蒸的馍馍一不留神也会被她偷走好几个,再加上她又打人又骂人,所以在村子里她简直成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存在。

4、逃离,横死山野。

时光易逝,转眼已过去了十几个年头,美玲婶也已经成了村子里干枯脏臭的老疯子。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正站在村后的小路上咒骂一群小孩子,小孩子不怕她,她骂他们便学她骂,她丢石头砸,他们早已经远远躲开了。她一个转身,他们又开始跟在她身后摇头晃脑扮着鬼脸叫着“老疯子,臭疯子……”,她已经瘦弱不堪,枯白的头发竖了一头,但骂起人来似乎还是有无穷的精力,顽童跟在她身后,她不时回头和他们对骂,她的裤脚高高挽起,裤裆处有结痂的黑色的经血,她的背后是成片的碧草和苍茫的大山,斜阳将一抹绛红涂洒在她的身上——这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

再得知她的消息,是大半年之后。放寒假回家,偶尔听妈妈说起:你美玲婶死了。死了?我略感意外。是啊。三四月里她又跑了,你军友叔出去找了好多天也没找到,后来也就没找了,上个月林生回来说他在金城见过美玲,你军友叔听说后就赶紧去找,找到时人已经死在乱石堆里了,现在人就埋在咱们这后山上呢。我听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一些微微的酸。我还记得美玲婶刚来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很是喜欢她,她常来我们教室教我们写字,她写的数字“6”很漂亮,我曾经央求她在我的数学本上写了整整两行“6”;我还记得有一次军友叔猎了一只山鸡回来,美玲婶蹲在河边清洗山鸡的羽毛,她回过头笑的极明媚,她说用这些羽毛给你做个毽子踢好不好;我还记得军友叔喝醉酒后说过其实美玲婶是安徽人,家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他的丈夫常常打她,所以她才狠下心跑了出来……

从此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美玲婶,她像一缕轻烟彻底消失在了茫茫长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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