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喜欢星星的吗?流星雨很难看到的。快!晚了就来不及了!”迎河非常焦急。我明白,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那就疯狂一次吧!我点了点头,迎河拉着我飞奔起来,直到远离了树精奶奶的视线。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株小树,如释重负地坐下来,灿烂的星海就这样提前铺展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坏了规矩,忘记了本是要等待一场流星雨。哪怕第二天会变成一棵树我也不在乎,这一瞬宁静深邃的光芒,已经永远烙在我的心上。
“流星雨!”迎河叫起来。她的双眼亮极了,像两颗星星。
真美。在森林里住久了,骨子里会镀上一层沉静,飞落的星星就有这样的沉静。可是沉静到深处,又让人心底泛起一丝怅然,觉得太过遥远,伸手却无法挽留。我凝神看着,看到觉得虚弱起来。一切显得那么空无,我竟萌生出若隐若现的心痛。
“迎灯,快认领你的星星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流星雨已经停了。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发光的星星,那种美到极致的疼痛,于我是第一次。一百年了,我在黑暗里住了那么久,终于遇见了让我真正盼望的事物。
我一颗一颗地看,惊奇地发现我竟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有的是羞涩朦胧的光亮,有的是势不可当的锐气,有的是恰到好处的收敛。就这样看下去,知道突然有一颗星让我心跳加速。
该怎么描述它呢?一样的白光,模棱两可的形状。它的样子并不出众,甚至有些粗糙了。但我分明体验到一种感觉,一种淡定而霸气地统筹一切的感觉,一种儒雅又挑衅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星星的气质吧。只是一眼,几乎把我迷住了。
“这颗!”我激动而怯怯地指给迎河看。她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睛里反射出星星的光彩。
“真是一颗出色的星星啊!”她叫道。我把头靠在她肩上,尽情地享受着这幸福的时刻。
不知为什么,我望着遥远的星星,生出一缕深远的失落。
接下来的白天我没有睡好,一半兴奋一半负罪感。想到我的那颗星星,我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想到我违反规定提前看了,我对可能到来的惩罚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入夜,我硬着头皮走到树精奶奶身旁。我没有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我想承认犯下的错误。但我又怎能不害怕呢?
“迎灯,你今天没睡好吗?爬上来吧,孩子,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在树精奶奶的眼里,我看见了洞察一切的深邃。她一定知道了,我决定不再提那件事。我匆匆爬到树上,稳当地坐下,抬头望向星空。“如果你真的爱一颗星星,你是可以找到它的。”迎河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满天星星多得像要跳出来,又拥又推,快要把我淹没了。我憋得脸都涨起来,我把我的星星弄丢了!
一阵眩晕俘获了我。我索性闭上眼睛,凭感觉看星星。我感到一股强有力的节奏进入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是我的星星!我循着眼皮下的亮光转动,就好像有一根针微微刺着我的神经,让我可以精确地感觉到我的星星在哪里。是了,是这儿!我缓缓睁开眼,正对着那颗星的方向。它和昨夜一样,不吵不闹地挂在那儿。它并不是最美的星,但对我而言,它是最有吸引力的一颗星。
我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电流般的激动击中了全身,然而这兴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我又坠落到莫名的惆怅中。
“树精奶奶,给我讲故事吧。”我拼命忍住眼泪,稳住声音说。树精奶奶当然没有推辞。她给我讲安徒生写的故事,讲了丑小鸭、小意达的花儿、海的女儿……我第一次对丑小鸭产生反感。为什么呢?为什么只因为天生是天鹅,长大了就比鸭子光彩夺目呢?出身凭什么决定这一切啊!我喜欢海的女儿,那个最小的公主为了保全王子,不惜化为泡沫。如果是为了星星,我想我也会愿意的。
但是这些自我的想法,我都没有说给树精奶奶听。要是迎河在我身边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的心不再平静如初。星星的到来搅了我心无旁骛的树妖生活。可是它分明为我平淡无奇的生命增添了亮色的希望,我又怎么能责怪它的闯入呢?我的作息时间没有改变,我依然经常去找树精奶奶。只是坐的位置从树根变成了树顶,只是听故事的时候会想一些遥远而忧伤的事情。
树精奶奶发现了我的改变。她也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一天,她突然问道:
“迎灯,你说说看,星星和萤火虫,哪一个更好?”
我不明白树精奶奶为什么要把星星和萤火虫放在一起,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星星!”我脱口而出。这么一说,我好想觉得舒服了一点。
“其实,是萤火虫。”树精奶奶笑了。“萤火虫是真正活着的生命,活着的生命是有灵气的。可是星星却是冰冷、死寂的石头。它们相隔很远,所以每一颗星星都是寂寞的。它们在天上表演,变换着队列,给地上的人看……”
在听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心中的惆怅源于何处了。我想做一颗星星,就这么简单,像我的星星那样,与我的星星并肩。当我终于明白,困扰便更深一层。我知道我是一只树妖,树妖并不是生来就要做星星的。可是我没办法抹去这火一般的欲望。很显然,树精奶奶对星星有极大的偏见,这使我的心中萌生出负罪感。
那一天我没睡着,成为星星的念头折磨着我。也是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意识到我距星星多么遥远。我恨自己,为什么只是一只平凡的小树妖,可能永远也碰不到星星;我也恨自己对星星的迷恋,梦想着不属于我的东西。但我不敢哭,只是枕着失望挨到天黑。因为树精奶奶说过,我的眼睛就是星星,不管怎样,我要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否则,就不能成为出色的星星。
天终究还是黑了下来,小树妖们纷纷从树里跑出来,嘴里唱着歌,又蹦又跳地闹遍整个森林。如果上帝他老人家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认为树妖们无比幸福。可是谁知道,在万众欢腾之中,还有一个我呢?小时候,我曾问树精奶奶:
“为什么大家总是这么开心?像节日一样?”
“因为大家确实在庆祝,我的孩子。”
“在庆祝什么呢?”
“生命本身。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节日。”
虽说如此,我一直好静,每晚待在树精奶奶身边。但他们的快乐始终感染着我。可今天晚上,我望着他们,却感到刺骨的孤独。
我难受极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生命好像变得不完整——日复一日地长年龄,以此排资历、论身份,这样的存在难道就是生命吗?
“树精奶奶,”我捂着心口说,“我这里好疼,就像是……就像是硌了一颗星星。”
“没关系的,迎灯。去睡一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依稀想起,这句话树精奶奶曾经对我说过。那天晚上,我没有爬树,没有说话,乖乖地按时睡觉。梦真是个好东西,像一针麻醉剂。可是现实总会来,清醒像一把刺刀带给我猝不及防的痛感。
也是在清醒的一瞬间,我想起了迎河。
她一定能理解,哪怕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我早早做完工,跑去找迎河。在她皮肤里散发出的安宁的香味里,我吐露了一切。微凉的夜里,我的声音滚烫。
迎河握着我的手静静听着。她关切地看着我涨红的面颊,听着我语无伦次的表达。良久,她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一问,我仍是不知所措。我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迎河察觉到了我的难堪,她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直到我的星星忽地闪了一下,让我心头一紧。
“迎河,”我说得缓慢而谨慎,“我要去星星住的地方,不管走多么远。我的第一步是离开森林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