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环境都会显得过于喧闹,耳朵敏感地捕捉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密切地关注着全世界的窃窃私语。
大鱼缸里的水混浊不已,一百条金鱼的排泄物以及本来附着在鱼缸内壁的青苔上下漂浮着,得不到沉淀。
在许多空白的间隙里,我需要一个词汇,这个词汇可以支撑一个故事,但它在无数次闪现后又会因为我浮躁的心境而随即消逝。尝试是一个解决办法。“候期。”一个词汇。等候,期限,这时两个词的缝隙间有一列火车开了进来,接着是一个女子,她还没有容貌,她应该先从火车里走出来,她看起来很疲惫,我们看着她的视线是俯视下来的,跟随着她白色的大羊毡帽移动,然后我们就可以在月台的通道镜面里看到她的侧脸。
此时的我在等候课程开始,坐在学校的面包店里,耳边是榨汁机与豆浆机的轰鸣声,我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这个女人还在月台里走着,我没有想好她该去什么地方,她也许有她的目的地,更重要的是她在前一秒并没有因为我的分神而消失殆尽。
那么这个故事可以开始了。
壹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我清楚地知道,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的见面才有意义。”
她刚满21岁,那顶大羊毡帽是她前不久收到的生日礼物,她戴着这顶帽子单独搭乘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南方来到了北方。途中,车窗外是昼夜的交替,连接南北的河流穿过山谷,植被由绿转为灰绿,车厢内有行客的迁徙,许许多多离去的步伐跟随着移动的影子踩在她的身上,车里人们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着车座的后枕。她的脑里一片空白,在这种茫然和无力中感到困倦,便伸手把帽子拉下来盖在脸上闭眼小憩,却始终不敢入睡。
她并没有充足的资金来供应这一次远行,行李箱里装着一套换洗衣物,一个笔记本以及一支笔,大三存起来的积蓄很单薄,她向所在院校请了短期假,当晚订了火车票,隔天就一头钻进了北上的列车。
真冷。
她站在车站的出口处,寒风灌进来,鬼魅一样地抚摸这个疲倦的异乡客,北方的风像粗糙的舌头,带着倒刺的猫的舌头,一遍一遍地舔舐着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她摘下手套,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
她往外走去,这里正在下雪。
“嘟—”
她走进雪中,伸出另外一只手把擦身落下的雪花轻轻地握在手心里。
“嘟—”
荒芜一人的冰原,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冰封万里的雪白,这座城市早已被寒冷覆盖得彻底,她或许该早些来,在和日煦煦的夏天或是寒意倦怠的秋季,像此时此刻这样冷的冬季,只会让人退却在暖房中的被窝,依偎在情人给的拥抱,此时这样的冷,冷得不适合言语,不适合人与人之间的相见,或赴约。
她重又穿上了手套,柔软的羊毛内壁包裹着手的轮廓,温热的血液被寒冷凝固在了某处,爬不上指尖的体温使她很快失去了对十个手指的感知。
五年前的她迷恋过一种凛冽的离去,那时在人群中十分流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潇洒而自由的态度是很多人少年时代羡艳与追求的宗旨。她17岁时也曾未告知周边一人便独自去旅行,与一个小城镇结下永远的秘密,那时看到的所有风景,都是现实被理想主义所充斥的感性,现如今她孑然一身来赴一个约,放眼望去全是理想被现实主义埋没的雪景。
荒原,冰川,空无一人,电话挂断的那一秒,她眼前再次出现了这些景象,她冷得浑身僵直,只能感受到刚才的一片雪花融化在了她的手心里,至今还是湿的。
贰
“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
饥饿。
寒冷与饥饿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但她仍然时常会有饥饿感,就在胃的边缘,在腹腔里的某个角落,徨然地翻搅收缩着,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肚里生长着一个暴食的胎儿。很多时刻,人在本能面前完全不能压抑住想法,无数的思想踊跃出来,被饥饿强迫着分支,继而再撕扯出一种渴望的诱因。
她在雪原里盲目地走着,远处隐隐透出一抹橘色的灯光,还有几缕热气升腾到半空中逐渐消散,那灯光也好似要随热气散了般,在冷冽的风中不住地摇晃。
再走近些,她发现那是一个老旧的摊子,发黄的一面大旗立在风中猎猎地响,几个墨染的大字赫然印在旗面上“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她觉得一生漫长,遥远的年代是七十古来稀,如今时光慢而懒,不出意外,人轻易地活过百岁也不算稀奇。
她看到一位老者拿着一个通体乌黑的烟斗,白发苍苍,面容肃穆,蹲在摊前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像人在咳嗽般一颤一颤地从烟斗中,从老者花白胡须的缝隙间,从那干裂的嘴唇中不断地钻出来,一大片一大片地汇聚在他的头顶,再四散开。
来时望见的热气原来是这老者吐出的烟雾,她站在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老者低垂着眉眼,头也不抬一下,吞云吐雾,自得其乐。
“大爷,有碗热汤面吃吗?天气太冷了。”她四下环顾一下摊位,十分简陋,几张破旧的木凳子凌落地摆放在棚子底下,一张桌子也没有,角落蛛网张结,灰尘混杂着积雪堆在一边。
“姑娘,这里只卖冷酒与热烟。”老者慢慢地起身,走进里头,拿出一壶老酒和一支新的烟斗。
“那来碗酒吧,帮我热一热。”
老者转过身去取了一只乌黑的碗,斟了满满一碗递给她,神色和蔼地重复了一遍,“姑娘,只卖冷酒,热不得。”
她愣了愣,天寒地冻的,要她喝下一碗冷酒,只怕肠连着胃都要给冻结。
“这冷酒是火,热不得,热了就成水了,没味道。”
她听罢,悟出几分道理,才将信将疑地接过喝了一口,好酒都是灼喉的,又痒又麻,吻给在喉口一样的震颤。
一碗入肚,胃里投进一颗火种般,渐燃渐旺,暖和极了。
这冷酒本身是实的,冷酒的冷也是实的,她自身的饥饿是虚的,周边的天寒地冻也是虚的。虚实相生,实把虚掩盖了,她也就暂且不感到冷了。
身体和灵魂在很多时刻只有一种能被感知。身体上的感知被放大了,她也就感受不到灵魂的寒冷了。这酒要是热了,酒本身也就虚了,她的灵魂并不需要温热的安抚,浇上冰冷的清醒,身体就会重回炙热的血肉。
叁
“因为害怕忘记,所以我回想,再回想。”
我已然不确定她是我的创造物。我没有为她在皑皑白雪中构设相遇与别离,也没有拟好剧情与结局。
她是我悲哀的具象化,当月光被云层吞没,大地沉入深夜里,这悲观就像上了发条的钟,在我体内轰鸣警醒。这一无所有的夜晚,凭什么给我安慰。
她不再是一个故事。
她看到雪在融化,四周又重现出一个城市的轮廓,在浓雾的笼罩下显得朦胧静谧,她站在一盏路灯下,胃里还是暖的。
那些幻境只是在某一时刻用来代替现实的自我蒙蔽,但她的的确确是在那一时刻中喝下了一碗冷酒。回想起来那卖酒老者的眉目倒是像极她已故的爷爷。
爷爷在世的时候,她有时会帮他修剪指甲和脚甲,就坐在一张小的木凳子上,先慢慢地用热毛巾擦拭完瘦骨嶙峋的手指和脚踝,再仔细地用剪子把那些过长的指甲剪去,整个过程像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她对苍老有着敬畏,面对老人皱巴巴的皮肤就像对待新生婴儿般小心翼翼。
爷爷的指甲很坚硬,剪起来并不容易,奶奶又去世得早,所以当爷爷的手开始拿不动东西的时候,就都是由她或者母亲来料理。
她本身又是享受这样的过程的,所以经常抢着来帮忙。
当人步入晚年,渐趋衰老,指甲仍是不断地生长的,生长得和壮年一样坚固有力,她为爷爷修剪它们,就像是对年迈者一种生命的祝愿与守护。
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对爱情最初的憧憬既不是那些浪漫的罗曼史,也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火花,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
她想像过白发苍苍的自己,像对待爷爷一样,在某个黄昏后为暮年的伴侣轻轻擦拭双手与脚踝,边为他修剪指甲边与他低低絮语。那样的场景总是令人心宁。
她或许是老了,因为她不再为离别流泪,不再渴求过多的爱,也不再有箭在弦上的野心,又或许她是太年轻了,所以从不惧怕年华的流逝,常带着不切实际的冲动,做尽世间白日幻梦。
以上种种并没有什么关联。她知道自己的愚妄又企图漂浮在灼烫的思想之上,于是她降落下来,踩碎一片雪花,继续往前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以何种角度在观看她,描绘她,她径直走在城市的道路上。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应该回去。回到她的南方。
转眼间她便走回了火车站,低下头看着月台的地板,迟疑了一会,她继续往售票处方向走去。
“还没完……”
语音刚落,她突然掉头跑向出口,速度非常快,显得仓促而又坚定。
跑着跑着,她那顶白色的羊毡帽掉了下来,那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我也曾经许愿过要一顶那样的帽子作为礼物。
她转过身,把那顶帽子捡起来时,在熙攘的人群中与我对望了一下,我还在售票处等待着她,迎上她的视线时显得很窘迫,那双眼睛看人的方式与我一模一样。
她有着一张与我无比相似的面孔。
她笑,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走进大雪纷飞的北方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