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初中文化,年轻时很帅,典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又在别的生产队做过几年会计(父亲刚下学那会本生产队已经有会计,为了人才不浪费,大队任命我父亲到别的生产队去),在那个家家靠劳力挣工分的年代,我的年轻的父亲该是何等的风光啊!据说当时本村的几个年纪相仿的漂亮一点的女孩都向父亲示过好,或提亲或主动,可是我的父亲偏偏看上了十五里开外的邻村的我妈,用我奶的原话说:“老大家的真是个丑媳妇!”可是就是这个黑黑的矮矮的丑媳妇自打来到婆家就越来越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导,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让我父亲做啥事都离不了我母亲,尤其是处理对外事务上,以致我母亲越来越自信,连我们戏称她为“外交官”都欣然接受。我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甚至把哥哥和我先后考上大学的功劳也都毫不不客气的记在自己的头上,有意思吧。
左一为我父亲,那时还做会计,中间的是我哥,胖嘟嘟的挺可爱的。
还是来说说我的帅气的父亲吧,当我母亲“大言不惭”的吹嘘自己的时候,我的少言的父亲只是笑。前几天我哥出差路过老家,当着我哥和我的面,我妈又说:“你这个老东西,年轻时还嫌弃我丑,看不上我,你看你现在满头白毛,我还看不上你呢!”唉唉,我妈的那张嘴啊!我的父亲还是笑。父亲不当会计据说是因为觉得风险太大,总有人三更半夜往家里送东西,有时是半袋豆子,有时是一叉口小麦……得亏我有个明智奶奶,她用她那独有的拒绝口气一一把夜访者挡在了门外:“你可别送这东西给俺家哈,俺儿子可不能去蹲劳哈!”父亲说他当会计那会,每到年底分红,他都会心慈手软抬高分数,让家家多分点钱,毕竟一年到头,谁家都等着用这些钱过个有鱼有肉的年,大人孩子添件新衣的年……上个月我陪父亲到医院看眼,顺便到馨园坐坐,那时牡丹花开的正艳,坐在花池边,父亲又讲起当年做会计时的感受:“人一不能贪,二不能学坏。有一年生产队分粮食,一过秤多了两千多斤,怎么办,我跟队长和记工员一合计,把这多余的粮食分给大家伙吧,反正我们几个不贪,上面怪罪下来也没事。”“后来呢?”我好奇的问,“后来大队发现了疏漏要我们回补,这咋补啊,都分给大家伙了要不回来啦,大队书记一生气,就把这两千多斤的麦子折成钱算到我们几个的头上等年底时扣。我也是从那时就不干了带!”我开玩笑说:“你太保守了,要是像现在某些村干部脑子这么活,俺家不早就富裕了,至于这么穷嘛!”父亲还是笑笑。
父亲一向少言,没啥不良嗜好,很少和我母亲吵架拌嘴,任什么事,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我母亲开始发泼了,我父亲就不吱声了。我姥姥生前逢人就夸:“俺家他姐夫就是好脾气,从来没看到过跟俺家她姐吵架过。”我也一直觉得我父亲脾气好,所有话都让我妈说了。有一次我妈对我说:“你大脾气可坏了,每次都是他惹的我,我先都不吱声,等我急了才不饶他,这时他就跟木头一样再不吭气了,你大就会生闷气不理人,能憋好几天,没办法我得找他说话。”唉呀,原来是这样啊,父亲喜欢搞冷战呀,难怪我也有此爱好呢!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父亲是温和的,厚道的,在父老乡亲眼里口碑很好的一个人!父亲喜欢逗孩子玩给我们讲幽默风趣的故事,最有名的是我们本地流传的周七猴的故事,说周七猴怎样聪明狡猾斗财主,我父亲用的是本土的语言 相当直接的刻画了周七猴的音容笑貌,常常逗得我和哥哥哈哈大笑,这个故事被广泛使用在饭桌上,临睡前的床上……啊,童年的快乐不过如此。
父亲当过小鞋匠,这个在我看来是个意外,因为在他正式拜师学艺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差不多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了,那时他也不做会计好久了,大概是为了生存吧,父亲认师傅格外庄重,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搁香案前规规矩矩的给师傅师娘磕了头敬了酒才算数的。父亲的师傅跟俺邻村,姓蔡,人特别好,能说会道,父亲白天就在师傅家当学徒帮师娘干杂活,晚上回家,逢集逢会就跟师傅一块上集,直到 学成。有意思的是父亲的好手艺全部用在自家人脚上了,不知啥原因,他竟然一次也没上过集挣过一分钱。但是我最开心最自豪的却是有一个会补鞋做鞋的爹,我穿着父亲用新式工具亲手做的方口鞋,蹦蹦跳跳的哪儿人多就往哪里钻,巴不得有人问起鞋,这样我就可以无比自豪的宣布:这是俺大做的!虽说父亲的鞋匠徒有虚名,没给家人带来多大的福利,但是师傅却是实实在在认下了,逢年过节都要登门送节礼。年初一必带老婆孩子给师傅师娘拜年。我上初中的时候还代表全家去送节礼的呢,我记得是十斤粉条十斤猪肉,一路上歇了好几歇才到蔡爹家,蔡奶也是个慈祥善良的人,她把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好饭好菜填了我一肚子猪肉粉条一分为二外加好多的糖块花生给我带上这才放我走。这一路自然又要歇几歇才能到家。父亲跟他师傅的子女以兄弟相称,往来一直都在。现如今我虽为人师学生无数,但父亲对他师傅的这种情意还是让我羡慕不已。
父亲家族虽和汉高祖一个姓,但是没有用,上推几代也没个做官的,全是大字不识几个农民,到了父亲这还算不错勉强读完了初二学校就散了,父亲也就回家当了个小会计,总算沾上了一点官意。不知父亲哪里来的远见卓识,他和大字不识的母亲认定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对我哥和我的学习格外用心,他最常说的话是:"我们没本事,你们得靠自己!"最常做的事是在昏黄的油灯下帮我们裁纸用粗针大麻线订本子。我们很少用上白纸本子,白纸贵用不起,用的最多的是粗黑的草纸演算题目,为了节约,我们无师自通学会了规划合理的使用,先用铅笔写,擦了再用黑笔写,擦不了还可以用红笔写一遍……我在初中阶段打下的深厚数学基础得益于我父亲亲手订的本子啊!
我在初中阶段的学习可圈可点,记住父亲的话刻苦自不必说,成绩也是遥遥领先,性情也一改小学生时的天真爱玩变得文静爱学习,最可笑的是上体育课都要在口袋里装个题目来算算,小伙伴嘲笑我可是又拿我没办法,我永远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我最在意的是试卷上的分数,最受用的是老师赞赏的眼神,最愿意听的是父亲拿着试卷连声说的"好,好……"然后呢破例买了几张雪白的纸订了两个厚厚的本子奖励给我和哥哥。遗憾的是考场失利,没能如愿考上县城的高中,只好心灰意冷的上了离家二十里地的另一所普通高中,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我称为梦魇的地方时刻想逃离却又无处安放自己的地方。我一度心灰意冷,在熬了几个月的煎饼咸菜的苦日子后,有一天父亲终于推着他的破旧的长征牌脚踏车给我送来了米和面,他把从食堂会计换来的米票和面票交到我手里:"丫从今起你就放心吃食堂吧,下个月我再给你送。安心读书,哪里都能读出来的。"父亲的话从来都是那么的少,可是从来都是贴心贴肺说到我心坎上,罩在头的阴霾慢慢褪去,我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心里暗暗较劲"我可以的,一定要对得起父亲的米和面!"不光是米面的事,父亲给我做的每件事都会变成我努力学习不怕吃苦的动力甚至压力。记忆中感动万分的父亲泥泞中送我上学的一幕。高中那会,我回家的次数一开始是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到了高三多数是一月一次,可巧的事,老天总跟我这个穷学生作对,在我不得不返校的时候总会下很大的雨。
记得是高三的一个周末,已经一个月没回家的我不顾天气的阴云重重骑上我的小破车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回家的路,当我浑身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的跌到家门,父母很是吃惊。我妈说:"可了不得了,这么大的雨往家走,受大罪了吧!刚刚你大还说你要不回了,明儿他给你送东西去。"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只想哭。那天晚上我无比满足的吃了整整一盘猪头肉,那是最能解我馋的一道菜,只要我回家,父亲必定给我准备好,做法很简单的,往切好的猪头肉里加上酱油醋葱段一调就好了。现在我很少再吃猪头肉了,一是觉得它不健康,二来呢总觉得没小时候父亲办的好吃。真的,有些味道也许只能永远藏在记忆里了吧。在家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一个好觉后,第二天照例要返校,在那个通讯完全不存在的年代,离家十里二十里和一百里一千里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别离一样的难分难舍。父亲话不多,他能做的只是送我到公路上,一路上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叫我别想家安心学习,实在撑不住了就回来……记忆中最深刻最感动的一次送别是父亲帮我扛车子,这是一段很长的乡村土路,大雨过后它泥泞不堪,走起来相当不易,粘人的泥巴不仅沾满鞋底,更要命的是车轱辘上也很快就粘的满满的,不一会车子就寸步难行了,要知道车上还带了好多东西呢,我说过父亲从来只做不说的,只见父亲二话不说光着脚板扛起车子就走,另一只手上还拎着盛东西的包裹,我呢只有提着父亲和我的两双鞋无限幸福感激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走。我在高中的后来学习越来越能吃苦,大多来自于这份感恩的心。我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如果书读不出来,将再无颜见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