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我们来讲讲古格王朝的历史。这个身居阿里的王朝绵延六百多年,横亘了中原地区五代、宋、元和几乎整个明朝。在悠长的岁月中,古格王朝创造灿烂的文化,一度成为藏传佛教后弘期的旗手;以古格命名的壁画类型,成为了西藏地区绘画艺术的巅峰;以古格银眼命名的造像,是各位藏家心中的珍玩。
但这个强盛帝国,几乎是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留给后人无数的谜团。我们将从这个王朝肇始说起,看看这个灿烂帝国的晨昏岁月、烟云过往。
一鸟凌空,众鸟飞从(上)
卫藏地区自古以来便是西藏的政治中心,自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后,拥圣城而摄全藏,便成了每个西藏政治家的梦想。
但十世纪初,却有大批吐蕃王族成员劳燕分飞,向北有青唐(青海西宁)的唃厮啰,向南有雅砻觉沃王系,向西有阿里古格王系。这些天子贵胄之所以放弃豪奢的生活,奔向遥远的边境建国立业,肯定不是因为觉悟高,而是拜一场席卷西藏全境的属民暴动所赐。
公元842年,矢志灭佛的赞普朗达玛被僧人所杀,绵延数百年的吐蕃王朝戛然而止。
吐蕃王朝的崩溃来的如此迅捷,不但吐蕃王室悉波野家族没有准备,朝中的重臣也同样措手不及。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更对这种翻天覆地巨变茫然不知所措,在他们心中存在了无数代某些信条,开始暗暗松动、崩塌。
射向郎达玛的铁箭,不但终结了一个王朝,也击碎了普通百姓的平静生活。以前吐蕃时期,虽然百姓生活困顿,但至少还算安宁祥和。可随着朗达玛殒命,王子争嫡戏码开始上演。从卫臧地区的伍如、约如之乱,演变成为涵盖整个藏区的巨大动荡。各派势力为了野心和私欲,展开了血腥的争夺。一时间狼奔豕突,城头王旗变幻,民众生活苦不堪言。
公元869年(唐懿宗,咸通十年),愤怒的属民再也不堪忍受,席卷全境的暴动如火山般喷发。在暴动民众的打击下,本就摇摇欲坠的王族统治彻底崩溃。藏区分裂成数以百计的小领主割据,这些互不隶属的领主,在之后数百年间,分分合合,始终没有任何一个政权,有能力一统西藏。
西藏是一个神话的领域,所有重要的历史事件,都一定会有神话传说前来助兴。我们先来看看,传说是如何记载暴动原因的。
《贤者喜宴》中记载,赤祖德赞时期的钵阐布贝吉云丹,因冤枉被孽杀,“把皮完整地剥下,做成草人”。他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投入河中,但尸体逆流而上回到了他的家乡。贝吉云丹的妹妹在火化遗体的过程中,向着火堆哭喊:“哥哥,我知道你是含冤而死的!你要去哪里?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话音未落,火堆中一道白光腾起直入云霄,未几白光炸裂,变成能吞没山岩般大的卷风,卷风凝结成黑气,划过整个天空,瞬间投入西藏的大地。而后,又变成可怕的鬼神,在查叶巴作乱,后被阿底峡大师降服,成为查叶巴寺的护法神。
《弟吴宗教源流》则记载,贝吉云丹被杀前,曾有刽子手问他“你有什么遗嘱要留下?”
云丹答曰:
祈愿天空更蓝更蓝,
祈愿大地红过鸡冠,
祈愿臣民谋叛,
祈愿世系断子绝嗣。
差使返回后,大臣问其曰:“是否杀了贝吉云丹?他临死前说了些什么?”答日:“说了天更蓝更蓝,大地红过鸡冠,王统断子绝代,臣民谋叛等祈愿话语。又叫拿来矛杆,吾对其说无需拿来。”大臣说:“这表明他没有过失,要长矛之杆,表明他的心比矛杆还正。祈祷天更蓝,是表明祈求天旱,天旱不能长一根草木,使大地变得光秃,带来断绝子嗣、臣民反叛之不吉后果。”
当然了,这些藏文史料中明示的记述,只能归于传说一类。升斗小民敢于豁出性命揭竿而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已经泯灭了希望。
吐蕃统治时期,虽然盘剥重重,艰难度日,民众至少不用担心盗匪、流寇的洗劫。现在王朝崩溃,艰苦但安定的生活也成了一种奢求,所有民众都坠入朝不保夕的深渊之中。为了能够活着,参加暴动抢夺贵族的粮食、财产,成了民众唯一的选择。
《贤者喜宴》中也承认,这是“属民反抗诸王、侯的奴隶起义”。《五部遗教》则记载,当时“王与属民不和,致使内部分裂,当妖魔奴隶起义之时,贱民站到王者之上。”
两位王子之争的伍约之乱,因为发生在卫藏地区,可能贵族们还多少有所保留,毕竟都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族人。安多藏区则因为民族混居,动乱导致的战火蔓延,对民众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因此,最早的暴动便发生安多藏区。
郎达玛死后的乱局,迅速在河陇一带引起连锁反应。洛门川讨击使尚恐热见吐蕃四分五裂,无暇顾及河陇一带,认为有机可趁,便“自称国相”并欲图“我为赞普”。
在击败了吐蕃宰相尚思罗后,统兵二十万,与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在河陇混战。这场持续了二十四年的河陇之战,没有人是胜利者。二人死后,给河陇留下的是“自渭州至松州,所过残灭,尸相枕籍”;“恐热大掠鄯、廓、瓜、肃、伊、西等州,所过捕戳,积尸狼籍”;“遂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这些见诸于《唐史•吐蕃传》和《资治通鉴》的记述可以看出,本就在,公元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遭受了史上少有的地震天灾后,河陇百姓又在人祸中挣扎了二十多年。
安多河陇之地,虽然被吐蕃统治了数十年,但相对于其他区域来说,依旧是吐蕃最后征服的领土之一。这块汉唐故地上的汉人,本就和藏民族存在着巨大的生活、文化差异。东向归唐,一直都是河陇汉民的不懈追求。
趁吐蕃统治崩溃,河陇吐蕃贵族互相攻轩不息的机会。公元848年(唐大中二年),张议潮首先在沙州(敦煌)发动了归唐起义。《通鉴》记:“时吐蕃大乱,义潮阴结豪杰,谋自拔归唐”,“唐人皆应之,吐蕃守将惊走,义潮遂摄州事”。
几乎所有书籍中,在谈到吐蕃末年的平民暴动时,都将张议潮的归义军排除在外。但其实,归义军的沙州起义,应该是吐蕃平民暴动的起点。毕竟,沙州当时是在吐蕃的实际统治之下,张议潮也是通过起义的方式,推翻了沙州的吐蕃管理机构。议潮本人虽然自诩“唐族”,但归义军初期给唐朝政府送去的表章,却是用藏文书写的。
沙州归义后,吐蕃军中服役的属民,也在战乱中结成了自己的族群,自号“温末”。
《新唐书·吐蕃传》记:“共相啸合数千人,以温末自号”。温末这个族群,种族来源极为广泛,包括了几乎所有被吐蕃征服的族裔。其中,不但包含吐谷浑、白兰羌、回鹘、沙坨、于阗等地的民众,也掺杂着苏毗、象雄和其他地区的藏族,还包含大量河陇唐民。
这种极其复杂的民族构成,对于一个组织来说本来可以称为灾难,但吐蕃军中长期的生活磨合和战争洗礼,使这些来源不同的民族捏合在一起,共同面对战乱的局面。
随着河陇战乱的延续,温末族群也逐渐脱离了吐蕃的军队,形成了自己的政权和势力,并在凉州(甘肃武威)周边站稳了脚跟。当局面逐渐稳定之后,各民族之间的差异便显露了出来。其中,唐朝遗民开始回归唐帝国,一部分吐蕃民众也随之投附了唐朝,迁入唐境,甚至为唐朝镇守边关。
《通鉴》记:“吐蕃酋长尚延心携领河、渭二州,温末部落万帐”降唐,唐庭命“吐蕃尚延心、温末鲁褥月等为间,筑戎州马湖、沐源川、大度河三城,列屯拒险,料壮卒为平夷军”,使“南诏气夺”,“蛮夷震动”。其温末部落,以后便一直生活在这一区域,成为甘孜藏区藏民的祖先之一。
还有一些温末吐蕃族裔,不愿意生活在河陇地区。他们依然怀念遥远的故乡,希望能够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带着这种憧憬,他们踏上了漫长的归乡之路。
这些温末部族,经过长途跋涉,回到日夜思念的家乡后才发现。家乡已不再是他们梦中的模样,不但家族已经败落甚至灭亡,故乡的贵族、族人对他们也充满了戒备和怀疑。面对家乡人冰冷的目光,这些身心疲惫的温末族人,从憧憬转为了怨怒,认为他们巨大的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种从希望到绝望的巨大落差,很可能被人所利用,或是通过某件不起眼的小事引爆。多康地区的回乡温末,成了吐蕃属民暴动的导火索。
《贤者喜宴》记载,公元869年,属民暴动首先从多康地区爆发,首领的名字叫韦•科协列登。
相对于一盘散沙的吐蕃平民,半军事化的温末族群,显然拥有更大的破坏力。越来越多的吐蕃属民发现,贵族们高贵的头颅被砍掉时,也会喷涌出一样的血浆。
应该说,每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魔鬼,只是平时被道德、法律约束着,没机会放出来。一旦动乱来临心魔解禁,绝大多数人都会化身为魔,行禽兽之事。这和是那个民族、信什么宗教,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早已不堪忍受的属民们,开始用最残酷的方式,展示他们心中的暴孽。惩罚的对象,也逐渐从贵族向其他平民扩展。这导致,更多生活无着的属民加入暴动之中。暴动的浪潮如草原上滚动的火种,很快便蔓延成滔天的烈焰。《贤者喜宴》中用了一个非常文艺的修辞,来形容暴动的风潮,“一鸟凌空,众鸟飞从”。
这场席卷藏区的暴动,彻底埋葬了吐蕃王朝的统治。当多康地区烈焰腾空之际,卫藏的贵族们还在过着悠哉的日子,但很快属民的屠刀就会砍到他们头上。下一节,我们就来看看,卫藏地区的王室成员,将会面对怎样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