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夜曲

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之中，面对遇见的每一件事，都能够完全明辨黑白，只是这样而已。

                            ——《异想天开》

第二天一大早，武柘城几乎所有的媒体都竞相报道一个让市民震惊的消息。

《武柘晨报》以醒目的黑色大标题写到：“市长林清玄昨日暴毙”，底色是一张市长微笑的黑白照片。

“本报记者小薛  昨日，本市市长林清玄暴毙莲花市政大厦顶层的莲花会议室，具体情况警方正在调查之中，不愿透露更多细节。昨日下午16点30分，前来参加市教育体制改革及加强学生安全举措座谈会议的本市警方高层官员、二十七位名誉校长和部分媒体记者同时进入市委大院会议室，在场所有人都被会议室里的景象震惊了。据知情人士透露，市长的遗体被悬挂在玻璃天花板上，在救护人员赶到前，已经确认死亡。警方立即封锁现场，并迅速开始对与会人员进行细致的单个核查和审讯，一直到半夜一点多钟才被允许离开。

众所周知，武柘警察总局局长林卫国与市长是是父子关系，他对此事的反应显得尤为冷静。由于亲属关系不能参与案件的调查，局长限和他一起参加座谈会议的刑侦队队长邱全、副队长梁冲在一周内查明事实真相，给全市人民做出交代。

另据有关人士透露，著名的武柘大学副校长、中国传统艺术研究会会长美国人丹尼霍金斯先生连同本市几家外资企业的高层人士，将原定于明晚在武柘中心公园音乐大厅举行的中西音乐会主题临时改为“告别”。届时，这位德高望重的美国校长将首次拿出他珍藏多年价值不菲的世界名琴——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亲自演奏莫扎特的名曲《安魂曲》，以此来纪念人民的好市长。

有关本次事件的其他详细情况，本报将会实时跟踪采访报道。”

接下来，就是用了四个整版长篇大论，叙述市长林清玄生前为这座中国内地继北京上海后第三大城市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以中原文化吸引外资，建立商机无限的北部新城区，以中原独特的博大胸怀经营城市生活，严格调控房地产泡沫……整份报纸只有末页的一小块提到了昨天下午东区地铁K站的停车事件。

“不会是自杀吧？”地铁车厢里的人们相互议论着这件匪夷所思的市长暴毙案。苗承拿着一份叫做《真相》的小报，同样是大篇幅的报道市长的案子，上面各种各样的猜测让他感到可笑。

“N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注意脚下……”李诺在这里上了车，他们俩总是能够随机登上同一节车厢，这就是所谓的默契吧。可是，今天李诺的脸色并不好，除了严重的感冒让他脸色通红，还有就是紧锁的眉头。

“小诺，你这是……”

“这件事情让我感觉很不好，直觉告诉我，市长的事情和我们做的事情有关系。苗，你听着，我们不是杀人犯，那些游戏我们只是编导，假如我们俩任何一个人出了事，另一个就必须尽快将自己隐藏起来。”李诺的严肃让苗承吓了一跳。他们拿出各自的黑色皮质小本，相互轻声讨论新“玩具”的事情。车窗外不时闪过时尚华丽的地铁站。

过了尽半个小时，他们从B站爬上地面，穿过人行道。公交车站牌那里也不时有学生下车，穿过学校第一道大门，是一条安静的路，路的两边栽种着四棵枝干粗壮的大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天上交织在一起，隐约可以看到枝头上的几处麻雀窝，这些树是当年从省会中州移植到此的法国梧桐。周围则是一中老师的住宅小区。每当高考结束后，一中就会在这几棵梧桐树之间挂上几个鲜红色的巨大条幅：“祝贺我校……考入清华，……考入北大”

走过这段荣誉之路，就是一中的第二道校门，进了这道校门才算是真正的校园。左边是校医室，前面则是一中传统的长廊和凉亭，右边则是水泥地面的篮球场，有几个早到的学生冒着小雪站在三分线投球。这里是苗承大课间最活跃的地方。

上课之前，班长宣布一个消息，校长临时决定让全部高三学生明晚参加武柘中心公园追忆市长的音乐会，为的也是让高三学生能够借此机会放松一下第一次高考模拟测试前紧张的情绪。班里的学生都欢呼起来，直到数学老师进入教室，还没有平静下来。

“老邱啊，我今天来整理一下东西，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今天起，我任命你为代理局长，文件已经发给各处。老子不管别人给你施加什么压力，你必须要把我儿子的案子给我查清楚。”

“......老林，我已经将清玄的案子交给梁冲处理了......”

“什么？！这怎么行，那个黄毛小子？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老子我都这样子了，你还他妈不让我安心一下？我说让你查，可没说让他妈的别人查！死的人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林卫国瞪着眼睛，指着邱全的鼻子大声斥责。

“小梁是我的学生，他的能力比我强。这是我的决定，就算你也不能改变！再怎么说，我是看着清玄长大的，又是我的干儿子，我对他也有感情的，但是破案不能感情用事，这是办案的大忌，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邱全此刻也显得特别强硬。

“什么？难道你是对我有意见吗？老邱，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哪去了啊？狗咬了是吧？难倒你他妈忘了是谁救过你的小命吗？我们朋友一场，我的孩子和你一样亲，求求你这次还是帮帮我吧。”局长看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可是，邱全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他坚持的事情不会改变。他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要拿到一个案子，他就会追查到底，而且找到真相之前绝对不会再接受其他案子。而现在，那个脸谱的案子刚刚接到手，他就不愿意再接受别的案子，更何况是自己干儿子的案子，偏偏自己又跟干儿子关系亲密，更不好接手。

“对不起，老朋友，你没有说服我……”

“告诉你邱全！别逼我对你翻脸！在我儿子的案子侦破之前，刑侦大队什么案子也不准接！”

“那就随你的便吧！……清玄他还会认你这个父亲吗？！”邱全愤怒的将手上的一份检讨书甩在局长的桌子上，准备离开。“这是你昨天你让小梁交给你的检讨。”

“你他妈不是烧糊涂了吧？你应该明白跟老子作对的下场吧！”

邱全猛地转过身来，抓住局长的衣领。“卫国，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叫你的名字。你听我的，你那些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也该结束了吧……清玄那孩子没了，时代不同了！……你知道昨天中午死掉的那两个女人是谁吗？你要撕破脸皮什么的都随你便！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林局长呆住了，女秘书赶忙过来，拽住邱全的胳膊。

“你以为你是谁啊？连局长都……”

“你他妈给我闭嘴！......”局长训斥秘书。邱全则扭头出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您干嘛对这种人客气？像这种人……”

“滚蛋！”林卫国抓住那份检讨，直接丢进废纸篓。

“是那两个贪财女人吗？活该！……”

整个警局都笼罩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气氛。邱全洗了把脸，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沉默了好久。这时，小梁勒紧皮带从厕所里走出来。

“师父，您还好吧？”

“啊……我没事。”

“可是，您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我没问题吗？局长那边也不好说吧？”

“小梁啊，辛苦你了，你只管专心办案，其他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人手不够的话，我叫小张帮你。局长那边师父来处理。”

“师父，说实话，经过昨天的现场勘察，我觉得市长只是普通的自杀身亡……”

“告诉你多少次，别再这样说了，我们需要的是拿证据说话。查案不是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凶手也不是你认为是谁就是谁。如果省公安厅来人了，你就准备这么回答别人吗？……小梁，你知道市长跟我的关系，希望你可以仔细查案。好了，快去工作吧。”

小梁看上去明显是还有话要说，可是看着自己的师父，还是沉默着走了。

邱全再次把水擦在脸上，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有些模糊了。他想了很多东西，曾经镜子里自己的阴阳头，膝盖上面的淤青，还有那块挂在脖子上写着“打倒地主狗崽子”的牌子，仿佛那时的“打倒”声像是鬼魅一般依旧停留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着。而那时林卫国亲手给他带上了红袖标……他沉沉的低了低头，就好像当年站在台子上“谢罪”的时候。他又想到昨天跪在地上的双膝，怀里躺着恩人的儿子，自己的干儿子林清玄，老邱没有结过婚，对林卫国的儿子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比起林卫国，对市长林清玄的死最痛心的还是邱全。是啊，不管年龄有多大，对于邱全来说，那万人瞩目的市长还只是个孩子啊，当时孩子的身上还残留着温度……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头发基本上要被白色覆盖了，心里不由的想：哎，人老了，就这么活着，图什么……

邱全回到办公室，一个身着崭新警服的年轻人正在等他。

“邱队，您好，我是从市东区派出所调来的乔瑞龙，今年刚刚拿到北京大学法学博士生学位及心理学硕士学位。今天第一天在这里上班，我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听说您人手不够，请您尽快安排我工作。”

邱全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这个帅气的小伙子。

“谁告诉你这是我的办公室的？我不是邱全。”

小乔笑了一下，传说每个新到刑侦队工作的人都会面对邱队长给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找到真正的邱队长的办公室，并告知认为是邱队长的理由，邱全将通过对方的推测给他合适的职位。

“首先，在楼下的照片中有您的年轻时候的老照片，看到真实的您我还真有些不敢肯定。尽管您的相貌已经和以前有很大差别，但一个人相貌特征中，两眼、鼻子和上唇的位置比例是不会改变的，除非是做了面部骨骼整容手术。第二，传闻您抽烟比较厉害，整栋大楼中只有您的这间办公室散发的烟味最浓，而且您的办公室对面不远处就是这个楼层的抽烟室，我想，只有您会忙到没时间专门跑去吸烟室。第三，您刚才第一句说的‘我的办公室’，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您就是邱队。第四，录音机……”

假如放在平时，邱全队长一定会揪住每条证据来反驳新人，可是邱队今天显然心情不怎么好。

“好了，好了，足够了。你是个观察细致的年轻人，搜集信息的能力也不错，分析也很有条理性，我喜欢。你叫乔什么？”

“乔瑞龙。”

“嗯，我以后就叫你小乔吧，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你可以叫我师父。先帮我把烟灰缸倒干净吧，顺便，你去找一下梁副队长，叫他过来给你讲一下昨天地铁K站那件案子的详细情况。你的工作就是协助我侦破那两个案子。他现在应该在化学分析室。”老邱戴上一副很旧的眼镜，桌上铺着地铁站和观察室的现场照片。

“这不是武柘一中吗？”乔瑞龙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母校的校医室。邱全并没有回答。

小乔并不意外，其实他有些受宠若惊，第一天到警局就可以直接参与案件的调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端起那个玻璃制的烟灰缸。目前警察局里那种压抑的气氛让几乎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对他自己来说，也许他来的不是时候，这里没有他想象的鼓励和鞭策，或者甚至是歧视和嫉妒，有的只是来来往往冷漠的男女警员捧着各自的工作和卷宗，表情各不相同，没有人注意到年轻的小乔。可现在正是这座城市需要他的时候。

他倒掉烟灰，又将烟灰缸仔细刷洗了一遍，用纸巾把水擦干。他找到梁冲，梁冲也正在沉思，小乔上前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告知邱队要他整理案情的事情。

梁冲转过头，看到他手上的烟灰缸，眼睛一亮，突然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小乔啊，不错嘛。”小乔尴尬的不知所措，梁冲原本阴沉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这种场景在小乔看来说不出的尴尬，他也只好赔上笑脸。好在梁冲看出了小乔的疑惑，立刻解释了。

“你等我一下，顺便帮我拿点材料。我可是你的师兄呢。知道你手上那个烟灰缸意味着什么吗？从师父当上刑侦队长后的二十年里面，只有四个人做了他的徒弟，也只有这四个人拿过烟灰缸，我是第四个，你算是第五个了。其他进入刑侦队的人则只是先做一些化验检测的事情，只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才带他们出现场。跟你说这些，你可不能盲目骄傲哦。”

“副队长你也？”乔瑞龙真的受宠若惊。

“没什么，在我之前的三位师兄有两个进入国家的情报机构，另一位则是我们现在的副市长闫占……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详细说，你以后叫我师兄就行。”一提到“市长”两个字时，梁冲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阴沉了。

两个人来到邱队长的办公室，浓浓的烟雾中，老邱嘴上噙着还在燃烧的烟卷，正将武柘一中血案现场的照片钉在一个大黑板上。

“小乔你以后在工作上有什么不理解的，就多向你师兄请教。小梁，以后你得多照顾照顾小乔，他才二十岁出头，可是比你小了十岁的。好了，你把昨天地铁K站的情况跟我和小乔详细说说。这几天你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市长的案子上面，小张已经找过你了吧，我把他调去帮你，由你带队。这边就由我和小乔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

“知道了，师父，还是由您先开始吧，我们按顺序把案子介绍给小乔。”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小乔听到的全部都是关于昨天两个校医非正常死亡的案子，包括所有的细节和现场的详细情况。小乔边听边做笔记，并不时的询问一些细节。小梁在交接了案子以后，就离开去了化学分析室，因为他必须在一个星期内把市长的案子侦破，邱全的安排让他有些迟疑，毕竟市长的案子政治上牵扯过多，甚至省公安厅的领导都会亲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