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是一种食物,又不是一种食物。在中国,这种食物里涵盖着太多的象征意义,所以我打小就不喜欢它,因为每次吃饺子的时候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吃的是什么,我更喜欢哪些存粹的美食。
我老家在山东,举家迁居陕西很多年里,家里的饺子都带着山东人的粗犷与豪放。小时候的我是用形状来区分小笼包、水煎包和饺子的。圆的是小笼包,胖的是水煎包,扁的是饺子。
饺子制作的过程太繁杂太耗时,剁馅、和面擀皮、包馅,每一道程序都是时间的朋友,而这些时间被妈妈绑架的长女我本可以做更有趣的事情。关键是,耗费这了么多时间,并没有弄出什么惊艳的好东西,肉没有直接烧来吃过瘾,皮不如炸酱面来劲。妥妥的人间不值得。
但我还是要说饺子好吃。依稀记得老妈第一次把这个问题抛给我的时候,面带引诱和期待,而年少的我尚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据实回答:“不好吃。”母亲闻言劈头训斥,“怎会不好吃!”
看着母亲失望且愤怒的眼神,我立即知道自己错了,老妈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么长时间搞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说不好吃,这是绝对是找死。
我心里嘀咕,那肉能给红烧了端过来不?我绝对给您把盘子舔得锃亮,中间都不带喘气的。或者您炝根辣教配上白萝卜炒炒也成,我绝对能给您下两个大馒头外加两碗粥。
但我不敢说,怕被打死。于是咧开味同嚼蜡的嘴,摇头晃脑:“好吃,好吃,刚才吃的太急,没尝出味。”老妈满意的笑了,我盯着满碗的饺子,想起了狼来了的故事。只是我这狼定期回来,而我的老妈总是甘之如饴的相信这些谎言。
我不仅对妈妈说饺子好吃,我还对我认识的所有人说饺子好吃。,因为我发现了可怕的事情,所有的大人孩子都说饺子好吃,他们甚至把饺子发展成了一个形容词,代表幸福和美好。工作到又晚又累时说,能吃一碗热面就吃像饺子一样了。我就不信,你能把白菜做的饺子一样好吃。我感觉我的世界全乱了,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错了。饺子一定是好吃的,一定是我有问题。这种混乱的认知下,我常常不能分辨一种食物是否好吃。不得不回答时会带上不自信的“我感觉”,我感觉这个菜味道不错。然后等着别人批评。这是饺子的错,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里,饺子在我心里不是一种食物,它是一种仪式。春节的饺子是春节的仪式,平常的饺子是生活的仪式,包饺子是过日子的仪式。不然,一碗饺子,怎能压过鸡鱼满桌的团员宴,成为春节的重头。
记得那一年和爸妈回山东老家过年,一大群的亲戚在一起包饺子。老妈是总厨师长,带领着男女老少一大群,上至八十的太姥姥,下至夹着尿布的小表弟,在宽敞的土院里打井水、洗白菜、剁肉馅、和面团。利落的、邋遢的、笨拙的、细致的,七手八脚整出一堆美丑俊逸齐全的饺子。因为这顿饺子,几十里几百里相隔人聚集在一起,研习包饺子的技能。被大家赞美者满面荣光成为家族表率,被大家嫌弃者一脸谦逊成为大家帮扶照顾的对象。最后面尽馅余,寓意大家新的一年都要发财,笑声里四姨用崭新的白布盖上列兵般整齐码放在锅胚上的饺子。
像我这样被迫参加劳动者如释重负,准备接下来的娱乐节目,而勤劳的人们,如老妈,婶婶,姨姨们主动整理战场。突然就听见四姨一声惊呼:“哎呀,我的娘勒,绳子上小豆豆的尿介子(尿布)去哪了。”众人如五雷轰顶面面相觑,抬眼看向空空然的晾衣绳,依稀二姨的确是给小豆豆换下两块尿布,随手搭在晾衣绳的边角上。于是男女老少又七手八脚的找那两块要命的尿布,从里屋找到外屋,从东屋找到西屋,从院墙找到院子外面的树杈上,最后被四姨从一堆擦案板的抹布中指认出来。有人说四姨看错了,但尿布是废弃的被里做的,抹布是土布机手织的新布,四姨是亲族中女红的翘楚,说话的人们很快就被她驳倒了。
第二天早上的饺子有好几个人没有吃,我也成功的浑水摸鱼,初一早上吃了一整盘辣子鸡,感觉特别过瘾。
那两块尿布怎么跑到抹布里去的,从这一年初一争执到小豆豆的儿子也夹着尿布参加包饺子也没搞清楚。我后来回想起这个造梗的年三十,心底总有种好似缺了一块儿的遗憾。这一年姥姥的鸡狗羊和老黄牛最充实的,它们享用了规矩两倍的饺子,包含我的,我经常想起他们。这是让吃货记住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