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红昭》的演员迟迟无法确定,建组会议只得一拖再拖,和周锶凯一样心急心急如焚的还有青城剧院的院长秦昊。早在上周他和周锶凯想用牟宁出演女一号的消息还没有确定,文化厅的领导就开始过来施压,说是要推荐艺术学院才毕业的小姑娘过来参演。京剧节会务组下派的艺术总监也推荐了首都剧院那些将火不火的二级演员过来参演,人人觊觎的都是红召,要用牟宁演出,里里外外都着时需要一番折腾。
又到星期一的早会,剧院办公室的何主任早先坐进了京剧团排练厅,还不等秦院长开口他就先开了腔“这是赵局长的侄女,7月份就毕业了,正好来团里参演红召,乔乔不是调离了吗,让她顶”。
秦昊满脸赔笑,“这个我们一定考虑,只是孩子太年轻,怕压不住红召这戏呀”,
“咦这是什么话,主演你们爱定谁定谁,叫玫玫过来无非是看你们京剧团刚走一个乔乔缺人,赵局长说了,这回京剧节必须用自己人你们可没忘吧”。
大腹便便的何主任露出邪魅一笑,仿佛认准了他们找不到能演红召的演员,待何主任出了排练厅秦昊看着周锶凯,“你到底什么时候跟牟宁说!人人都盯着红召,今天还一个赵局长推荐的,后天来一个李局长推荐的,一天定不下来就一天排不了戏,你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吧”。
不快压抑在周锶凯心头无法排解,他真想现在就给牟宁打电话招呼她过来排戏,掏出手机却只是来回拨弄着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摁不下去那绿色的拨通键盘。
此刻的牟宁正要前去郁秋琬家中看望老师,木棉小区早已因为城市中心的变革而暴露出衰落之色,牟宁心里也难免飘过一阵苍凉。”木棉小区右手边第三栋”,这声音犹如刚刚才在耳畔想起。当10岁的小女孩第一次在青城艺校小剧场的后台见到郁秋琬,说想和她学戏的时候,那舞台上还未来的及卸妆的角儿,告知了她这个地址。从文化大院出来,坐上半小时公交去到南城,二十六中门前下车,右手边的巷子走进去就能远远的看到木棉小区了,曾经每个周末都要来的木棉小区,装点了多少那时的梦想啊。
如果时光斗转回20年前的那天,便是郁秋琬离团前的那个雪夜了。36岁,正值所有女演员在舞台上最求之不得的年龄,褪去女孩的青涩,舞台上日趋沉稳,而无论面容、身材,抑或嗓音又都为这一生的最上层。可惜这最好的年龄存在于青城京剧最不景气的岁月,年轻的观众被更加新颖的卡拉ok夜总会吸引,政府不予剧院任何经济和政策上的关怀。很多演员无奈要跟着夜总会唱歌维持生计,唯一能叫座儿的只有郁秋琬,人们看的是郁秋琬,看的也是她母亲关筱月,一朝为角儿,便永远让人念想。
或许是继承了她母亲关筱月的高洁,或许是出于性格里原本的“不安全”,郁秋琬一向对舞台以外的任何活动都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和距离,这种警惕和距离的改变直到她要复排《昭君》。当年的老团长虽知大气候难抵,却也愿竭尽全力支持,然而在向上级接连做了两次经费申请之后,等来的不是审批结果,却是一纸红头文件上的明文规定:京剧团从此不在审批新的编制人员。大家以为排不了新戏也就罢了,这一纸文件算是把京剧团的前程都给断送了,想要京剧团自生自灭的意图太过于明显,这时候要想复排《昭君》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你以为重锁迷雾山穷水尽一切都完了,可谁知翻山过水没什么准备的又柳暗花明了。郁秋琬的《昭君》有人赞助了,这是幸运,幸运有时能把人的一生都给改变了。
生活大抵如此。牟宁没提前给老师打电话,刚走到了楼下便听得楼上隐隐传来幽幽的京胡声。摁下403的门铃片刻,里边才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谁呀?”
“是我老师,我是牟宁”
“哦,牟宁呀,开了吗?快上来,”
二十年了,老师家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郁秋琬虽已年进六旬,却几乎还是一幅当年的模样,沙发上坐着的还有周锶凯6岁的小女儿圆圆,楼下听到的声音便是这黑胶唱片里播放的曲目了。
“乔乔去上海了,圆圆就先住在我这了。就知道你回来得来看我,等着呢!”郁秋琬一边半开玩笑的跟牟宁说话,一边去给牟宁倒水。
“是,我听凯哥说了,乔乔这很快就调离剧院了,您让凯哥别着急,不行咱也动动关系,也弄去上海,一家人团聚多好。”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没说他手里还有个新戏呢吗?”郁秋琬头也不抬的把倒好的水杯放在牟宁的一侧,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乔乔一走,他的新戏上哪找演员去,团里这么些年除了乔乔一个像样的青衣都没有,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乔乔要走他也没拦着。这回怎么办他就自己自求多福吧”
二人正说着话牟宁的手机忽然想起来了轻快的小调“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是来电话了。“凯哥打来的,我接一下”牟宁拿起电话,却是秦昊的声音。
“小牟,你这会儿忙什么呢?我是秦昊,有点事得求你,咱们见面聊吧”
“昊哥您别客气啊,我这会儿正在郁老师家呢,有事您先说”
“这事啊你凯哥早就想跟你说,但他好几天都张不开嘴,剧院想让你回来排戏,就是王先生创曲的《红昭》,第七届京剧节的参赛剧目,你周末没事的话出来咱们具体聊,当哥哥求你。”秦昊的突然来电看似突然,却让牟宁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周锶凯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自己离团这么久,真的要回去吗?
二人的电话郁秋琬听得真真切切,也觉得似乎这孩子应该给自己在舞台上一个交代。“他们要你回去排戏?”“是,说是有一出新戏。”“是《红召》,你要是想试试也可以,只是压力会很大。开弓没有回头箭,该想清楚的还得自己想清楚”
“可是,老师,我这么多年都没演过新戏,经验不足,功也跟不上,实在怕自己接不住啊。”
“少想,多做。小时候怎么教你的?差的东西补回来就行了呗。”
人们永远无法得知这一生是否是被上天安排好的,总有些事显得天意难违却没人知道上天到底想你怎样,于是一切便都在跌跌撞撞的摸索中进行。等回到文化大院时,牟宁还是又进了旧排练厅,破旧的老楼,斑驳的旧木地板,镜子、把干……一切都那么陌生,也那么熟悉,走丢的人,还能在回来吗?
是夜,辗转反侧。窗外夜色不宁,对面一排全新的建筑正在机器的工作下隆隆作响,扰的原本就心神不安的牟宁更是睡意全无。无数次魂牵梦绕的舞台就近在咫尺,可这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舞台啊,谁又能肯定它到底是怎样的真实?本以为自己二十岁就看透了,那如梦一样的舞台,不过轻轻一戳就碎了。当初既不进团也不争角色,呆了几年便出国读书去了,如今快30的年纪,反而留恋起了舞台。虽说临危受命,解决的是周锶凯和秦昊的燃眉之急,可真正让她接了这戏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自己舍不得么。
牟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手机上的呼吸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促使她第三次摁下解锁键查看手机。是一封新的邮件,来自杰森。 “Dear ning,I will arrive in shenzhen next week, if you're there I'd love to meet you."
“杰森,我在呼和浩特,在家处理一些事情,还没有回深圳,所以恐怕无法见面。”回复了邮件的牟宁关掉了手机,迫切的想要睡去。这夜很长,长的无力,因为有戏难演,也因为有爱难求……她只是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中国女孩,在德国的日子里杰森虽多次表明对其有爱慕的心意却都被牟宁以很快就会回国为由委婉拒绝,如果不能相伴,那么选择就是不负责任,要的凄凄惶惶不如不要的干干净净,这就是牟宁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