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界名著”,我总是又爱又怕。好看如《飘》,一部足以传世;不好看的沉闷冗长,读之无味,弃之可惜,有时想是否是翻译问题,还是自己层次问题,因此读不下去呢?
《霍乱时期的爱情》几乎一口气读完。看了开头,我大吃一惊。加西亚的《百年孤独》印象太深刻了,中学看的,那时还不知何谓“魔幻现实主义”,只记得看那部小说犹如听迷幻摇滚,太有意思了,作者的文笔独到犀利。然而《霍乱时期的爱情》,丝毫找不到丁点“魔幻”色彩。
言归正传,《霍乱时期的爱情》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可以一句话概括:费罗伦蒂诺·阿里萨(以下简为阿里萨)苦恋费尔明娜·达萨(以下简为达萨)大半世纪,在达萨的医生丈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以下简为乌尔比诺)离奇去世后,76岁的阿里萨和72岁的达萨,最终神奇在一起了。
一见误终生
正如《传奇》那句歌词“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阿里萨对达萨一见钟情。
他是私生子,父亲一直暗中承担抚养费用。在他10岁时父亲去世,他不得不辍学到邮电局当学徒。一天,他给达萨的父亲送电报,离去时经过缝纫室,听到院子中有少女在反复朗读一篇课文。“朗读没有中断,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就这样,他疯狂的爱上了这女孩,为她不眠不休的写信,写了又无从投递。后来,他再也负荷不了心事,告诉了妈妈。姜还是老的辣,妈妈教他,首先要让她发现他的热情;其次要攻克她的姑妈(达萨自从母亲死后,由姑妈带大)。
其实,阿里萨每天装作不经意在达萨的必经之路出现、偷看她,达萨已经留意到他了,姑妈还说,总有一天,他会交给你一封信。
那天终于来了,阿里萨鼓起勇气走到达萨面前,请她收下他的信。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而是依靠书信来往,让爱情之火熊熊燃烧。
阿里萨常常会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选择合适的地方为达萨献上他的小提琴独奏,让她在卧室里能听到。为此他还学会了分辨风向,以确定他的乐声能到达。
在狂热通信将满两年时,阿里萨向达萨正式求婚。达萨说,等她先完成中学学业,届时她将征得父亲的同意。
看到这里,爱情呈现的是乌托邦的纯爱。他们的爱情,建立在书信来往,建立在彼此的憧憬和想象,因此无懈可击、零瑕疵吧?
压迫令爱情升温
然而,在他们约好的订婚时间的四个月前,她在学校写情书时被老师抓到了,达萨承认了自己写信的错误,但拒绝说出秘密恋人的身份。根据学校规定,犯这种错误的人要被开除。
达萨的父亲接到学校的通知,回家搜查了她的房间,找到了累积的信件,大为震惊。他一直希望女儿成为高贵的夫人,显然阿里萨的家境不符合要求。他很强势的做了几件事:
第一,送走了他认为是同谋的妹妹。达萨一直把姑妈视为母亲,她大受打击,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不吃不喝。父亲先是威胁,再是恳求,“当她终于把房门打开,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十五岁少女,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第二,他找阿里萨谈判,带了手枪去威胁,让他离开自己的女儿。阿里萨说:“您朝我开枪吧,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了。”
第三,威胁不成功,他带着女儿去旅行,企图断了她的欲念。在外漂泊了一年多,他认定女儿已经忘记过去,决定回家。
所谓压迫越大反抗越大,父亲越是阻止,他们越是坚定。他们甚至在电报中商定再见面时,“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情形如何,都不征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见,直接结为夫妻”。
不爱只是一瞬间
达萨回到家,父亲正式把管理家务的大权交给她,那年她17岁。
阿里萨打听到她回来,兴奋又陶醉。一天,达萨出门采购,和女仆逛得兴高采烈,边买边玩。阿里萨暗中跟在后面。然而,在他们会面的一刻,达萨发现自己不爱他了。“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
那天下午,她交给女仆一封只有两行字的信: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她要求他归还她的礼物和信件。
阿里萨濒临疯狂,给她写了无数封绝望的信,但女仆坚决执行女主人的指示,不接受除归还的礼物以外的任何物品。就这样,在他们漫长一生的几次相遇中,阿里萨再也没有机会单独见过达萨,也再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直至她丈夫去世。
达萨分手的情节看得我拍手叫绝,作者太懂女儿心了,爱的时候是爱了,瞬间不爱就是不爱了。很多人不敢面对不爱的真相,给自己各种理由去掩饰,拖拖拉拉不肯结束。
肉体不断出轨,精神无比坚贞
得知达萨嫁给门第显赫、家财万贯、声誉非比寻常的医生胡维纳尔·乌尔比诺,阿里萨不吃不喝,整夜流泪。他母亲求他叔叔为他安排一份差事,远离这个城市。他从未出过远门,收到委任通知,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书本上船了。他麻木忍受着旅途的艰辛。
一晚去洗手间,他被看不清的不知年龄的女人突袭,夺去童贞。这是极具意义的转折点,“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曾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
到了目的地,他却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返航,他把行李扔进水里,他发誓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阿里萨成为狩猎者,并渐渐精通此道。他能从人群中分辨出哪个女人期待他这样的男人,他也会让她们认定他是急需爱情抚慰的孤独者。他越发频繁的窃玉偷香,到后来,他已分不清“到底是出于内心需要,还是单纯的身体恶习”。他甚至严谨把这些经历记下来,标题是:她们。五十年后,“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里面有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书中描绘了他很多情史,他小心翼翼不留下偷情的把柄,不乏绝情和无耻。他肉体不忠,心灵却死心塌地爱着。这并不矛盾,在我看来,守候一个人,精神的坚贞比肉体更宝贵。当然很多人不认同,他们说爱一个人,身体是没办法接受其他人。太理想化了,很多时候,活下去需要很多勇气,沉入黑暗深渊,肉体的欢愉如投入井底的一点点光,尽管虚幻亦是希望,不能救赎,但起码不至于死去。
爱情成为他的信仰,他深埋在心底,修缮房屋,认真工作,保持健康的身体,争取名誉和财富,他甚至不去考虑她是有夫之妇的身份,因为他认定她丈夫会死的。
婚姻外表华丽,内里千疮百孔
再来说说乌尔比诺和达萨的故事。
乌尔比诺也是对达萨一见钟情,源于一次误诊。他是黄金单身汉,接管了父亲的诊所,尽力推动公共卫生的改进,赢得公众的爱戴。他上门为达萨检查,证实她只是肠道感染,而非染上霍乱。
达萨对他不屑一顾,父亲的劝说不听,校长的撮合也不给面子。然而,当她决定接受他的爱也是果断得很,“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闭着双眼,想着她今后还要活的那无数个年头。”也是一瞬间,她飞快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谈吧(这封信和她写给阿里萨的绝情信一样简短,人物的性格呼之欲出)。
甜蜜的新婚旅行回来,“她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错误的人家,这让她险些晕死过去,而比这更糟的,是还和一个没法指望的男人关在一起”,婆婆的刻薄、小姑子们的愚昧陈腐让她绝望,而丈夫甘愿屈从于家族礼教。
他们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无比幸福,可夜里,达萨在浴室里耗时间,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还好,父亲留给她的房子成为避难所。
她生儿育女,尽心侍奉丈夫,严格治家。他们也曾彻夜争吵,也曾去欧洲旅行企图挽救爱情,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明白,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忍耐是婚姻的法宝
书中开篇就说了达萨与乌尔比诺的婚姻,“两人才刚刚庆祝完金婚,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就越来越是如此。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从不曾为此问过自己,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
有个细节,饶有趣味,值得一说。
有一天他们的浴室里没香皂了。一晚,乌尔比诺洗澡出来自言自语说,差不多一星期了,洗澡都没有香皂。达萨才想起她的确忘记往浴室放上新的香皂。事实上不到一星期,他这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错误。她恼羞成怒,像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她说,她每天洗澡,一直都有香皂。
乌尔比诺太了解妻子,但这次却无法再忍,他编了个理由搬到医院宿舍去住,只在黄昏出诊前回家换衣服。而她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就立刻跑到厨房装忙。
接下来三个月,每次他们试图解决分歧,结果是把怒火越拨越旺。这事件引发很多口角,旧伤疤被揭开,变成新伤口,吵到妻子扬言要搬回父亲的老房子住。这时他让步了,当然他没有承认浴室确有香皂,只是接受两人继续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他住书房,互不说话。吃饭时避免尴尬,让孩子传话。
书房没有浴室,开始他们洗刷总是避开彼此。四个月后的一天,妻子从浴室出来,发现他在大床上看书睡着了,她提醒他回书房,他睡得迷迷糊糊,大床如此舒服,他宁愿缴械投降。他说:“让我留在这吧,的确有香皂。”
这次吵架是他们半个世纪共同生活中最为严重的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希望开始过另一种人生。
若说“香皂事件”是生活的磕磕碰碰,是婚姻不可避免的鸡零狗碎,但出轨是更严重的危机了。
在乌尔比诺58岁那年,他出诊时遭遇了一段疯狂的激情,他们纠缠了近四个月。敏感的达萨发现了蛛丝马迹,可笑的是,怯懦的丈夫不想再背负秘密爱情带来的种种苦楚,干脆对妻子一吐为快。他们进行一场历时三天、精疲力竭的谈话,倔强的达萨决定离开家,半夜上船,去了表姐的庄园,一去两年。
在他们生活了三十多年后,达萨才体会丈夫那句话的智慧分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另一边厢,阿里萨在56岁继承了叔叔的河运公司,被任命为董事长兼总经理。在就职那天,他感到自己已经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达了人生巅峰,“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刻骨铭心的决心,那就是要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运得到费尔明娜·达萨庇护的那一刻。”
爱情永远不嫌晚
乌尔比诺的离去很戏剧化,他为了抓树上的鹦鹉,梯子滑了出去,摔死了。
忙完丧礼,送别亲友,达萨准备关门,这时,她看到了阿里萨,“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她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等了半个多世纪,阿里萨不像年轻时带有种种苦痛烦扰,他准备好让自己的耐心经受更大的考验。他又开始为达萨写信,他有条不紊的生活,整修房子,以便它配得起心中的女主人。他逐渐断了和各路情人的关系。
在丈夫去世一周年后,阿里萨上门拜访。这是他们半个世纪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然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两个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人足以做他们的孙子了。”
在达萨的允许下,阿里萨每周二前来,每周的见面渐渐纳入两人的日常习惯。
达萨的儿子认为阿里萨的登门鼓舞了母亲,但她女儿却认为这是一种无异于秘密姘居的丑陋行为,有损家庭清誉,她坚持要把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
达萨听完女儿的话,她的回答很精彩:“我唯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力气用鞭子抽你一顿,那是你应得的,为的是你的无礼兼恶毒。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以我母亲的遗骨发誓,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达萨再次呈现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女儿只好搬到哥哥家去住,派来一位位德高望重的说客,转达各种恳求,但无济于事。达萨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阿里萨曾向达萨发出邀请,请她沿河做一次散心旅行。她和女儿大吵一架,加上种种不快,她接受了阿里萨的邀请。
达萨的儿子和儿媳去送母亲上船,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阿里萨同去旅行,他手足无措,他妻子制止他说什么。他妻子很棒,她说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并不认为爱情到一定年龄就变得不体面(感慨一句:1985年出版的小说,距今33年,我们的社会观念还是那么落后,老人的黄昏恋还有那么多子女反对)。
看到这里,我以为小说的结尾是留下悬念的,没想到作者直接来个happy ending。旅途第一天,阿里萨顺利握住了达萨的手;第二天,他们终于接吻了;第三天,达萨喝了很多茴香酒,他们做爱了。在余下的日子,他们片刻不分离,直到经过十一天的航行,到达黄金港。
到了港口,达萨在返程旅客中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她仓皇地躲回舱室。阿里萨看到她万分沮丧,他明白达萨不愿被那个圈子里的人发现她在丈夫去世后就愉快地出门旅行。“他发誓要想出办法来保护她,而不会让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舱室里。”
于是,阿里萨和船长商量,假装宣布轮船发生瘟疫,进入隔离检疫,升起黄旗,在紧急状态下航行。这样,轮船不用载货、载人,也不在任何港口停靠。
欢乐的返航终究会结束,挂着霍乱黄旗的船被港口卫生局命令离开海湾,办理隔离手续。船长忍不住咒骂如何走出霍乱黄旗带来的困境,阿里萨下了决心:“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船长吓一跳:“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费罗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他说。”
后记
看完,合上书本,“一生一世”这句话犹在耳边回荡。
在我看来,这个爱情故事现实得很。杨过等候姑姑小龙女十六年,多少女子钟情,他只视为浮云。阿里萨苦恋达萨大半生,并不耽误肉体寻欢。达萨对他的感情不见得有多深,她更像一个生活的战士,坚定勇敢的把握命运。
爱情是一个人的圆满。阿里萨用了大半生来捍卫他的爱情信仰,哪怕是独角戏,从这点来说,他很伟大;他不纠缠、不给达萨带来任何困扰,等待她丈夫去世再耐心追求,从这点来说,他很绅士。
达萨呢?在她不懂爱情的年纪,她以为热辣辣的书信来往就是爱情的模样,被父亲压迫更顽固的坚定要嫁给阿里萨,直到见面的一刻幻觉破灭,发现自己根本不爱他,果断提出分手。丈夫去世后,她缓慢的恢复正常生活,在阿里萨的耐心和坚持下维持淡淡的接触,两人才真正认识彼此。在航行中,年过七十的他们终于跨越大半世纪在一起,他们的牵手、接吻、做爱都如此顺其自然,这是多美妙多可贵的默契,这才是爱情应有的模样。
记得一篇心理学的文章说,感情本来是中性的,但我们要求过多,依赖过多,就变成欲望,难以满足,感情就会生病。爱是包容,欲是占有。
感情用事很容易,坚定去爱却很难。
“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妻生活,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虚无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在阿里萨经历了五十多年的苦恋、看似幼稚可笑并顽固得不可理喻的自虐形态,他们终于迎来了爱情的完美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