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20
难得晴天,店里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忙碌了一个上午,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手腕酸疼。中午的时候得了一点清闲的时光,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放在吧台下方的录音器,听了起来。
这就是那个导演给我的点子:用声音记录下来店里的日常。每个星期把带子寄给他。之后他会让人把其中有趣的对话和故事记录下来,做成短剧。我觉得这是个新奇的主意,但同时也在担忧这样是不是侵犯了顾客的隐私。
不过这些声音确实带给了我不少安慰,让我觉得我是留下了点什么的。现在每天晚上回到家听录音带已经成了一种享受。
接上。
傍晚的时候她来了。
女孩穿着一条墨蓝色的长裙,她进来的时候正逢着夕阳消散,就好似是她身着夜空而来。她看起来很疲惫,面色苍白,带着重重的黑眼圈。她没有走过来点单,而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还是一副恐惧的神态。我想到高傲地立在时钟中心的她,不由得生出柔软的感情。
“你好……”她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受尽了折磨的孤儿,“我想要……一杯……Ethiopia。”我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的盯着她。我发现她也在回看我。这次她的目光是落在我的身上的。她走过来,走到吧台前,正对着我的视线:“你看起来也很累。是店里很忙吗?”她的语气很温柔,像是煮咖啡时瓦斯炉浅蓝色的火焰。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不敢迎接她的眼睛。我听到我内心深处传来火柴被划燃的声音。“不着急,您先忙。”我窥到她微微颔首,这好像是她很经常做的一个动作,展示着她良好的教养和谦卑的性格。
其实那时我手头并没有急着要做的单子,但我还是选择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女孩又回到了那个胆怯的小鹿形态,我看到她的角上缠绕着一蔓可爱的蓝色牵牛花。
鹿今日好像格外渴望交谈。她在吧台前缓缓的踱着步子,哒哒的蹄声像是待译的电码。除此之外,万籁俱寂。这头鹿带着森林而来,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宽大的叶片们阻隔在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纯粹的静了。
“请问……”她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走过来小声的询问我进程,“如果很忙的话就算了吧,我也该走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种抱歉的语气,就好像她即将丢下我离去了一样。我看到参天大树被一棵棵锯倒,猎枪惊起了匿于深林的鸟儿,外界的喧闹残暴地践踏着刚刚的宁静。我感受到了恐惧。我要留住这片森林。
录音机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现在正在我耳边喃喃着。
“别!”我的呼呵声突兀地响起来,语气中满是乞求和恐惧。我想到那时候我的神态,一个即将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装在大大的篮子里,像是一筐腐烂的苹果。录音机里传来一段玻璃破碎的声音,这是我准备手冲时不小心摔碎的滤杯的遗言。
“你没事吧!”温柔的声音如树叶婆娑。接着是一段哒哒的脚步声。那时她走进了我的吧台,蹲下身子拾着碎片。鹿角上的牵牛花摇动着,那青草的味道再一次浸没了我。她捧着玻璃碎片站了起来,浅黄色的灯光打下来,她像是掬着一捧黄金玫瑰花瓣。这美神的形象攫住了我,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录音机里便出现了这样一段颠三倒四的话:
“请你不要走,不要动,就站在这里。
“最近这段日子我过得很糟糕。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事业,好像一切都逃离了我的掌控。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再也不会年轻了。但比起衰老,我更害怕镜子里的那个庸碌的、平凡的人。我以前总觉得是家庭生活消磨了我的激情,后来又觉得是单调的工作让我变得无趣。但我后来明白了,我变成现在这样子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本来就是如此平凡。
“发现这件事之后,我就开始无视自己的堕落。我不再追求精致的食物,也不再阅读书籍,店里的唱片许久没有更换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我就止步于此了。我就应该在平凡和庸碌的墓碑中死去。但是你出现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我们并没说过几句话,可我却总是想到你。我开始期待雨,因为你在雨天来过;我开始期待白昼,因为这代表了我又拥有了一个再见到你的机会;我开始期待有人点Kenya,因为这明快的酸味能让我想到你。你让我想要生存下去,想要生活下去。我……我很感谢你……”
我说得越来越快,后来简直进入了胡言乱语的状态。女孩一直默默地听着,轻轻的咬着自己的下唇。她的眼神里满溢着柔情和哀恸,她凝望着我,好像我距离她很远。
录音机继续转着,但并没有声音传出来,它没有录到我内心懊悔的悲鸣,也没有录到我心脏紧张的跳动声。女孩仍是那棵无声的树。
这时店里进来了一位客人,她显然没有看到那些即将枯萎的树木。她点了杯拿铁外带,我听到录音机里传出的咖啡机的声音。天啊,这样的时刻我本应该严肃的跟客人说我要下班了,然后把这个偷渡者赶出我们的森林。但我居然选择放弃了。我把咖啡打包好的时候,女孩已经把手里捧的碎片扔到了垃圾桶里,那些干枯的树,也都倒塌了。
女孩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容,转身准备离去。我想说点什么的,想说点抱歉的话,想解释一下刚刚的失态,但她那个笑容让我无法为自己辩护了。我被判了无期徒刑,丢在了铁笼里。
突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了,又转过来说了一句:“明天见。”
明天见。我反反复复地听着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