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爱下河撒网打鱼,也爱在河边钓野鱼。撒网时是舅舅陪同去,野钓则是家人一起去。
我心里觉得好羡慕,哈!好刺激,屋子外的世界好大好新奇,未知的,既是神秘恐惧的,也是出人意料的。
母亲可不是这么觉得。她说,也许吧。有时候很新鲜很好玩儿,有时候孩子们心里并不愿意跟着外公出去,因为不知道他啥时候就会因为一点小事暴跳如雷。
在金沙江里去撒网打鱼的日子,往往夜间出去,在野外安营扎寨,或者找一个河边废弃的山洞。舅舅和表舅也才只有十五六岁,也许山野的蚊子毒虫肆虐,也许寒风冷雨袭体,也许被迫泡在激流乱石中惶然无措,也许耽心外公喜怒无常的暴躁脾气。也许舅舅们在鱼网收获颇丰时也很激动,但也许被迫时刻装得像个无惧无畏的男子汉,让他们很累。所以撒网打鱼不尽然是他们记忆中的美好痕迹。
但母亲说,小时候一家人去河里野钓,还是有一次非常美好的记忆的。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外公带着外婆、母亲、两个姨妈一起去大河里钓鱼。照例是母亲周五傍晚在花园里挖蚯蚓装在广口玻璃瓶里。周六一早,全家人在太阳从树梢头露脸之前就徒步出发。
母亲自从临近退休前两年,就经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和小女孩一样,用亲昵的语气讲述“爸爸那时候……”,完全不像前几年一样提及往事往往称呼“父亲如何如何”,我最初听起来有点别扭,慢慢也理解了,当一个人年华老去,势必有一些东西希望能被留住。
讲述钓鱼时,母亲坐在入户花园的罗汉椅上,红色真丝靠枕如此温暖,阳光穿透玻璃顶棚洒在母亲眼角的鱼尾纹上,眼角亮闪闪,也许是泪光。她说,那次钓鱼难得全家人都开心。虽然走了很远的路,背着的鱼竿是最简陋的,长竹竿拴上一根透明鱼线,微端只系着一颗鱼钩。
母亲微微歪着头说,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吧,或许是一个半小时,当我们走过十七孔石桥时,江面上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外公伸直手臂指着水中说,看!鱼儿们都跳出水面,它们也感知到春天来了!母亲和姨妈们不停地惊叹,看,又有一条鱼儿跳起来了!那边那边!这里这里!好大,好大一条乌鱼!我看到的是白鱼!长途跋涉的疲累一瞬间就消失了,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大江大河里的鱼儿此起彼伏地跃出水面,而且全是野生的鱼,那时候江河里没有污染,鱼儿们自由繁殖,快乐而自然。
母亲骄傲地扬起脖子,眼神看着窗外最高的那棵杉树的树梢说,那一次,我钓的白鱼是最大条,我钓的红杠子条数最多,我总能在乱石嶙峋的河岸边找到洄水漩,找到鱼儿们最喜欢小憩产卵的地方。我们钓了好多鱼。妈妈在河边煮好饭,爸爸剖鱼,烧烤几条,再用几条煮鱼汤,把带来的猪肉片撒上烟、胡椒份、辣椒粉、花椒粉,那是我这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烤鱼、鱼汤和烤肉。
母亲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依稀看得出是个从小美到大的漂亮女子。一次美好的童年经历,足以治愈很多年的沧桑吧。
我的爸爸呀,不只会钓鱼撒网,会打猎登山,也是一个会做大江南北各种各样美食的好厨师呢……母亲眼中追忆的光拖出长长的尾影。
我问母亲,那外公后来当了出名的大厨师吗?
母亲说,不,你外公是位外科医生。
我伏在母亲的膝头问,那后来你们爱上了钓鱼吗?
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长发说,爱?不爱?我也说不清了,其实钓鱼,就是钓一种心情吧。不然为啥外公不是让舅舅陪他去撒网打鱼,就是让我们陪他去河边野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