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 起
中国式挂号
2008年底,作为一名三十岁的已婚未育女性,我开始踏入中医院的大门,开始漫长的寻医问诊之路。
人生的轨迹总难免有些时代的印记,之前我把自己归类为第一代剩女,在喝了一百多杯咖啡,见了无数个未婚男士后,直到29岁才结束了单身生涯。父母终于不用再过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东奔西走张罗相亲介绍的日子,我自己也暗自松了口气。没想到,才安生了一年多,不规则的例假开始困扰我,又不调了。这不调,按医生的说法,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该来不来,该走不走。从剩女到不调,相信这是一部分而立之年的女性走得一条共同的路。
中医博大精深,不调的女性一般都会首选看中医。自此,我的每个周末便与看病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都说中药见效慢,我也只好耐下性子一次次踏过中医院的门槛。冬季周末的清冷早晨,五点多就要挣扎着从被窝里钻出来,然后坐车去医院挂号。那时的马路很宽敞,公交车和出租车都相当惬意地在空旷的马路上滑行,人也难得看到几个,可一进医院挂号长廊,就是另外一番胜景了。
不过六点出头的光景,那条长廊里已经聚集了近300个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从十厘米到三十厘米不等。等待挂号的人表现各异,有的惊诧,问东问西,那是新人;有的坦然,逆来顺受,那是老人;有的挂个耳麦,一路神游太虚;有的四处交谈,一路结交挂友;百花争鸣,气象万千。但等七点一到,挂号窗一开,没20分钟,几百人的自发集会便迅速消散了。综合来说,中医院挂号的人虽多,但场面还是总体可控。
一般的,我在300人的队伍中总处于中后的位置,据说排名靠前的都是凌晨三四点就来排队的,我只好在一片感叹声中把敬佩的目光远远送了过去。还有些人情票黄牛票的,大家都已经自动作为中国式现象见怪不怪了。
等我清晨挂了号,运气好些的可以在上午晚些时候看诊,运气不好的要等到下午才能看诊。通常,我就又坐公交车摇回家了,等我到家,大部分的人还睡在周末的梦中。
在中医院挂了将近5个月的号,从萧瑟的冬日一直到了灿烂的初夏,如同人对苦难的心理接受阶段,我也从最初的抗拒进展到了麻木和茫然。那20多个美丽的周末就这样被硬性摊派给了医院。
某个我看病的周末,朋友电我,那时我正在一堆医患中垂死挣扎,未及理她,得空回电,她问我:“你在哪?”我哈哈笑:“还能在哪?我不在医院,就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听了,没有笑。
终于,我又从麻木进展到了悲愤阶段。五个月啊,时好时坏的状况让我对看中医顿失信心。于是,自行了断了求医之路,同时,心存侥幸地期盼自身的调节系统能迅速发挥作用,让我重获健康。一个月后,黄梁梦醒。于是,在悲愤往无奈阶段的进展中,我从中医院转战另一家综合医院,从挂副主任医师的号进展到了主任医师,挂号费也从5块升到了7块。
专家门诊的时间是周六下午,之前我就在服务台细细问清了挂号的时间地点,五个多月的实战经验告诉我,事先的调查研究实在太过重要。得知挂号是中午11点15分开始时,我心里顿时一派欢欣鼓舞,天哪,终于可以睡上久违的懒觉了!这种久别逢亲人,久旱遇甘雨的喜悦差点让我涕泪交错。
第一周,上午10点30分出门,挂到了50个号中的47号;
第二周,上午10点20分出门,没挂到号;
第三周,上午10点10分出门,挂到了50个号中的42号;
第四周,上午10点出门,没挂到号;
第五周,上午9点45分出门,挂到了50个号中的38号。
第六周,等我9点30分到,四个挂号窗口前都已排了六、七个人。我诧异不已,问排在第一的病友,说是8点出头就已经过来占位了。天哪!我们这5、60个人,就这样一步步地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慨叹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医院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只是眼前战况之惨烈更甚昨日。
要坚定不移地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给自己做战前动员,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酷暑难耐没有空调前后夹人的医院大厅里貌似气定神闲地看起来。不一会儿,汗就嗖嗖嗖地流下来,站着的腿也一阵阵地僵硬发紧。
我抬头环视左右,顺便做几个扭腰屈膝动作,周围挂友的表现便一一入得眼来,有拿折扇拿蒲扇的,有拉着清洁阿姨使劲唠嗑的,有坐在自备小板凳上打盹的,还有靠在墙上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新鲜之风迎面而来。
排了近两小时的队,11点左右,气氛便陡然紧张起来,挂友们一个个地把医保卡和零钱紧紧地攒在手心,面色凝重,神态专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一再突破尺度,整个队伍的长度立时压缩了一半。四个窗口的挂号系统是到点统一开放的,挂号员的速度也就成了关键,曾有个手脚慢些的挂号员就被没挂上号的病人声色俱厉震耳欲聋地训了一顿,之后再没见她出现在周末的那几个窗口。所以,在拼体力的同时还要拼眼力,找准最麻利的窗口。
11点15分,空气在停滞几分钟后迅速流动了,挂号窗里传来了又动听又刺耳的打印机声,外面的队伍瞬时乱做一锅,前冲后突左推右拉哭天抢地骂爹骂娘的都有,窗口里挂号员打键盘的手指也在瑟瑟抖着,一边胡乱地扯着号纸找着零钱,窗外责骂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不堪。待我终于在推推攘攘中把自己的医保卡塞进去挂上号挣扎着钻出人群时,才可以舒一口气,慨叹自己终于没白排这两小时的队。
作为一个生活在中等城市的小老百姓,这样的惨烈盛景时常从我心头浮起,变成嘴角一抹无奈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