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一

  在那个遥远的下午,当他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想着中考答题卡到底有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时,母亲在一旁安慰他,没事的,大不了复读一年。他长吁短气,固然对于十六岁的年纪来说,不应该有如此沉重的负担,但一想到家徒四壁,家里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供养他再复读一年,他还要再让父母在旱地里刨食吗?他还要再让母亲在下雨天拿出水盆来接土屋的漏雨吗?想到这里,他的心像上了发条似的拧紧了。

  他的父母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母亲据说读到了初中,能写一手比较规整的汉字,父亲则不然,他只认识简单的汉字,稍微难一点的写起来颇为吃力。他不知道母亲是怎样阅读父亲那鬼画符似的书信,在他幼年的时候。是怎样从中读出外省生活的辛酸和少有的欢愉?是通过平静或凌乱的原子笔字迹吗?还是通过结尾的问候语,“一切都好,请你放心”,“冬天很冷,蔬菜卖不动”?他不知道母亲看到这些话语时是一种怎样的心绪,怨天尤人谈不上,至少忧愁、愤懑应该是有的。在这个四口之家,子女尚幼,她要操劳他们的饮食、上学,还要耕种、收获,甚至在春夏秋冬农忙后偷出时间来打零工,在那和着水泥的搅拌机旁,在悬空的脚手架上,她颤颤巍巍,接着别人自下往上抛上来的红砖块,这些书信那一头的父亲看得到吗?看到之后他会不会少抽几根烟来节约这贫瘠家庭的额外成本?要知道,他们为了抽烟争吵过无数回,直到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床去,父亲的衣服、他的作业本、厨房的碗碟、他的书包。父亲默默无语,掐灭了烟,推开门出去了。

  “这个懦弱的男人”,比起同情母亲,他更同情父亲。

  现在他十六岁,他沾染了父母的一半性格特征。他根本不像个男孩子,有时候在别人眼里,竟像个柔弱女生的脾性,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继承了母亲的敏感、多疑、胆小、悲观,对未来抱有一种不可预知的隐忧,可能是他们太穷了,可能预测到这种一贫如洗的境况还要维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灰蒙蒙的眼眸又暗淡了很多。同时,他又无可避免的继承了父亲的沉默、自闭,在生人面前的一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对陌生人说第一句话,不是因为方言的难听和贫瘠,而是当话语脱出口的一刹那,他会感觉刻意和难为情。“我是昧着良心和他说话或打招呼”,他在蹦出几句应付式的问候之后,又开始反悔,反悔他为什么不装聋作哑,“让他们去说吧,说这个孩子不懂礼貌”。

  舅舅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个孩子和我们很生分”。舅舅有十多个外甥,他们和他说笑聊天,经常去看他,使他那温热的小屋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他却不然,作为为数不多未成年的外甥,他很少主动去看他,去了也对着电视沉默不语,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电视,舅舅躺在后面的床上问他一句,他应一句,如此而已。外婆是位能干的人,她会做粒粒分明的米饭和酱香的红烧肉,他端来自己的一份,吃完后不敢再盛第二份,舅舅对他说,多吃点。他才离开电视机去厨房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个孩子和我们很生分”,这是他和外婆说的。

  他也讨厌自己,难道逢场作戏不会吗?难道想办法逗逗长辈开心不会吗?“你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是那个三五岁的需要玩具的小孩子了,你的一只脚快迈向成人了,可你的待人之道还处在原地”,他多希望有人能好好的教训他一顿,指出他个性里的孱弱之处,把那些萎靡不振的东西过滤干净,来迎来一个新的自我,或者说重生。可惜没人这么说,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只会教育他,要他好好读书,其他不用操心,家里的农活也不让他多干,他养尊处优的像一个少爷,一个贫苦人家的少爷。即使这样,他还是为这捉襟见肘的生活感到自卑和不快。

                                                                       二

  差距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在乡下读书的时候,他和同学没有多大的差距,大家吃穿都差不多。等他初三转学到县城后,他终于明白,有钱人多很多啊。为什么别人可以玩DOTA,穿ANTA?而他穿着盗版的adidas,没有任何游戏的兴趣可言?他的同桌是个有钱的县城人,有一次他瞅了瞅他身上的名牌abidas,略带开心的和左右四邻指的说,他的是abidas。这时候他才注意到adidas是世界性的名牌,而abidas则是个可耻的本地盗版。他面对这种挑衅,或者说嘲弄,他应该生气吗?还是感到深深的羞赧?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咽下去了,他把别人的看法咽下去了。他做不到没钱装阔,他每周十元的寄宿生活的生活费还要用于吃喝、坐车以及夜里复习买蜡烛,其他琐碎的七七八八,他做不到向母亲发出诘难,为了使我在同学面前体面一点,所以多给点零花钱,来满足我的虚荣心,是的,他做不到。

  他背着每周从家里带来的干粮,用一个渔网的网袋装着,他把它挂在硬板床的床头,心里就有了好好读书的勇气。那该死的宿舍每天晚上十点就停电了,他为了复习化学或物理那两门落后的功课,常常要备些蜡烛,当火柴擦亮一颗蜡烛时,他的雄心壮志被点燃了一次。“我不应该满足于此,不应该满足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即便它对我来说还是全新的,有一种诱惑力的”,他一次又一次的和瞌睡虫交战,最后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自己清醒些。每周五天的夜晚他就这样度过,室友有时不在,因为他们正在DOTA里炮火连天、攻城略地,有时去串门了,从一个宿舍走向另一个宿舍,打着纸牌抽着烟,说些俏皮的漂亮话。他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很早之前就很清楚了——他们有钱,而他没有。从各个方面看,室友都比较时髦,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手指头戴着的,头上烫的卷发,栗色或黄色,他们抽烟,抽哈德门,喷云吐雾。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进这所全县第一的中学?他费尽心机,在几百人几千人中突围,在题海里披荆斩棘才达到的地步,他们好像不费多少力气就轻轻松松的进来了。他没有思索过公不公平,因为这对于他,或者对于他们同一类出身的人已足够公平。剩下的就只有靠自己了,他不止一次的下定决心。所以他牺牲了一切的时间来应付这些横无际涯的题海,只是为了老师在他的作业簿上画一个红色的A+,只是为了老师随口的一句表扬。期末成绩和奖状他非常在意,在别人眼里不在意的他非常在意,如果他得不到应有的期待,就好像父母一样的农民,一年到头,辛苦耕耘,却在秋收时节吃了败仗,栽了跟头,他会是多么失落啊!背井离乡是为了什么?每个月压抑着,通过秋天走廊的薄纱,看着故乡的方向,不能自已是为了什么?还好现实从未给他失望过,他迅速进步的,进步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他拿着崭新的奖状,背着书包,在一派萧瑟中,乘着装有防滑链的大巴车,在九曲十八弯的沟沟道道里拐回家,顺势将奖状递给母亲的那一瞬间,丰收的喜悦在他们的脸上荡漾开来。

  现在他竟然大意了,他丝毫记不起来有没有在答卷最顶格填上自己的姓名。他反复搜索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垃圾桶,每一个碎片,想把它们拼凑完整,好让他确认那个六月的夏天,当溽暑扑扑的在他脸上拍打着热浪,当汗流浃背湿了他的背心,他的2B铅笔下有没有习惯性的打上这个重要的标记。这太重要了,简直像一根大厦的支柱在他心里倾斜。同学们都趁着暑假去游泳、去打工或者去某个甜品店吃上一杯沁人心脾的甜筒冰激凌,而他却把自己堵在土屋内,在明媚的午后阳光下审判着自己。他没有表现出歇斯底里,没有任何爆发,只是在心底涌动着种种不快,他不想让母亲为难,也不想让她伤心。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而他不能把赤裸裸的现实立即抛给她,那就是,万一复读他们的四口之家能承担得起东山再起的成本吗?现在即使他没再说什么,母亲应该也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三

  好消息是舅舅先告诉他的。舅舅通过电话打给他,电话那头说,他考了不错的分数,大约有530分,居全校第六。(之所以留着舅舅家的座机,是因为他们家一直没有电话,直到中考完那个夏天,母亲囊中羞涩的掏出一百多块钱,买了他们的第一部手机摩托罗拉——那是2007年,当时摩托罗拉和诺基亚在这个小县城的柜台里如一股飓风,各个玻璃档口都挂着这两个品牌,当然更多的是仿造这两个品牌的山寨机)舅舅的语气格外兴奋,因为他可以辗转到熟悉的领居家或是小卖部,向别人炫耀自己的侄子在中考中成绩斐然。对他老说,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了,此时此刻,究竟有多高兴,说不上多高兴,只是能长舒一口气。因为他天生是过分隐忧的人,大喜在他心里激不起太多的涟漪,小悲占据了他的心。母亲接过电话,笑逐颜开,他明白,母亲也是开心,但她要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喜悦,因为后面的高中学费也是一大笔支出。钱从何来?是读本地的普通高中还是读市里的重点高中?要知道本地高中可以减免三年的学费,而市重点还要交相当数量的费用。

  母亲帮他选了市重点,一个全市精英荟萃的高级中学。他走得更远了,他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抱负。他出人头地了一把。他意气奋发的想在高中里实现自己时,却发现现实又和他开了个玩笑。很快,他就跟不上老师的节奏了,他上课竭尽全力不走神,拼命记住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指向黑板粉笔下的重点,拼命的看各种辅导资料,在那些万籁俱寂的茫茫长夜,他用蜡烛熬着,他甚至在市场买了干辣椒嚼着辣醒自己。可是考试的时候,他就患上了失忆症,尤其是地理考试,对他来说简直是天书,那些地球怎么自转,那些角速度、线速度,那些经度纬度、太阳高度,“真是一场噩梦”。果不其然,他的地理没有及格,有生第一次,在外乡的地理考试中,他辛苦耕耘,颗粒无收。他苦心孤诣的努力着,到头的成绩来却和课堂上交头接耳、无所事事的劣迹学生一样,可能还比人家低。“我堕落了吗?我学得是什么?我对得起母亲?”,他不知道自己的学习方式出了问题,反而一而再的加倍努力,他更加认真的延长学习时间,假如睡眠不足犯起瞌睡时,他就拧自己一把,在大腿上或是胳膊肘下,总之不要让人看见就好。他的笔记记得尤为认真,娟娟字迹超过老师们的板书,如果可以给卷面打个分,他的成绩绝不下九十分。如果从正确率上看,他就要大打折扣了,别人龙飞凤舞、颠三倒四、歪歪扭扭写出的正确答案,可比他的整洁要讨人喜欢的多。他能怎么办呢?父母什么都不懂,老师对他的热情随着一点一点的退步消失殆尽。他当初进来的时候可是年级第二呀,老师很看重他,给了他很高的期许,现在半个学期他就退步到了班级中游,这落差就像瀑布一样,任何人都不能接受。他变得更自卑了,不敢和老师打招呼,不敢去老师办公室,几个城里的孩子可以在老师办公室里谈笑风生,他们还不是学习好的,不是老师的宠儿。他不敢,有一种什么东西横亘在自己和老师之间,是不合身的衣着,还是没系紧的鞋带?一切从外观来看,他的差距也足够大,穿NIKE的男孩子,化着妆的女孩子,他们不光长得好看,而且很机灵,懂得讨好老师,或者出老师洋相,老师这时候也放下身段和他们打打闹闹,捏了哪个女孩子的脸蛋,或是在哪个男孩子的脖子上拍了两下,完全是戏谑的。他不敢,他考了年级第一也不敢,何况他现在坠下去了,彻底的坠下去了,轻飘飘的,没人同情的轻飘飘的。

  前后有三年时间,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往河堤公园跑。渭河的水清澈见底,他沿着河堤坐定,看着日渐西斜的夕阳,那正是他自己吧。他自己把自己隐藏起来了,套进袋子里,别人接近不得,别人接近不到他的心,他也接近不到别人的心。他可以说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这岸上的枯枝败叶,淤泥里的蓬蒿连天。他那么自怨自艾,一定想着,这个世界上有个懂我的人或者和我一样的人,那时候他们之间互发的光亮足以温暖彼此。想到这里时,他觉得空漠的世间明媚了很多。真正有那样的人吗?如果没有,他会怎么做?放弃生活或学着让生活放弃自己?让自己腐烂掉,不再那么敏感要强?成为大多数人,也就是普通人,然后潦潦草草的度过一生?这是他想都不敢想得。他好像一个攀岩的人,就只有一把绳索,当这把绳索不能传递到他手里时,或传递到他手里,他没有把握好时,一切都结束了。

                                                                       四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他说,读书吧,读书是改变你唯一的出路。现在,他看不到出路在哪。他曾经辉煌过,曾经以为中考那光芒四射的一刻也可以发生在高中上,曾经以为他不是笨学生,他的踏实认真中有着天资聪颖的成分。那几尺宽的讲堂,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放下身段去领自己羞愧难耐的成绩单,在老师惋惜的眼神中伸出颤抖的双手。高中一年级因为生物课的分数误判,他又被分流去了B班,B班是普通班,难以享受A班那么好的精英待遇。他不再祈求什么了,谁让他已经不是精英了。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羞赧的天性似乎多数时刻更愿意逆来顺受,他不去申诉,也不去抗议,在B班老师的介绍下,无声的上台做自我介绍。向他们,向七十多个台下的陌生同学,介绍着自己曾是A班的中流砥柱?还是开学时的年级第二?他们会怎么想?一定是个蠢材才被下放到这个没人关心的角落,如同被下放到遥远而寒冷的西伯利亚。渐渐地,他们可能发现,他不爱说话,他对人友好但不爱说话。他不会和同学讨论一道数学题有更好的解法,尽管数学在他的各门功课中最为不赖。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一个怪人。

  那些失意的日子,就像被抽掉天梯的雅各。他独来独往,不喜热闹。只不过他的成绩在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班级里倒显得鹤立鸡群。然而他还是没有自信,虽然语文老师很喜欢他的作文,他为了不让她那么中意,他还是把作文写得四平八稳,他知道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更符合老师的心意,更符合命题的角度,他却不。他的叛逆漏出了苗头,如火焰般,如青蛇的信子,他酷爱海子的诗,在法国泡桐的阴凉下,在篮球场上月光的清辉下,在单杠上,他一遍一遍背着《亚洲铜》,他知道海子卧轨了,在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知道他应该在三月二十六日为他祈祷。这个天才的露水般的诗人,用他呜咽动人的音符,击中了这个少年的心。他把大量的时间腾出来,不再为着功课烦恼,因为他明白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说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他把考上重点大学当做了痴心妄想,他不再祈求老师表扬的眼神和自豪的语气。他买了很多本彩绘的笔记本,那些本子上的图案要把他带到另一个乌托邦,那里没有烦恼,没有竞争,只有海子和四姐妹。

  他写诗了,写得不好,很拙劣的模仿着海子的意象,模仿着远方、麦地、月光和钟声。他写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离理想近了一步,他更像一个晚祷的农民,那么虔诚,小心翼翼的走在自己营造的诗歌王国里。那里有爱情、鲜花,永远四季如春,也有理解他的诗人和歌者。事实上,他写得不差,虽然他后来放弃了这一做法,避免自己走向理想主义的宝塔,却忽略了脚下的荆棘。之所以说他写得不差,因为他用此时(十七岁)  写得诗,在几年后的大学里参加省级诗歌比赛,还意外得获了奖。当编辑给他发邮件让他去作协大院领奖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的擦了好几遍镜片。“我获奖了,我怎么可能获奖了”。他当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他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高中生,贫穷拮据,为了一个MP3羡慕得不得已,当室友怂恿他去买另一个室友的二手MP3时,那个室友羞辱了他一番,他说,“你想得美,我怎么可能卖?”,那天下午,他沿着以往走过的路,走到河堤公园,坐在冰凉的游人椅上,留下了屈辱的泪水,他想跳下去,跳进河里就一了百了。有个路过的扫地工,她穿着橙色反光的工作服,在他面前伫立了十来分钟,她怕他做傻事,塞给他一块纸巾,说了很多劝慰的话语。他第一次感觉到人世的暖意,他将她的纸巾收留着,没用来擦干泪水,让它自然风干了,他保留着放在床头的小架子上,让它激励自己。

                                                                      五

  十九岁当他高考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父母反而轻松了很多。母亲感叹道,总算有学可上了。他在填写志愿时,也不知道什么专业有前景,什么专业是雷区。他不出意外的趟雷了,本来他可以报一个更好的学校,一个更好的专业,却在没人指导、没人干预的情况下,一意孤行,自我决断。他的高中生涯是痛苦的三年,他巴不得赶紧逃走,哪怕委身于一个烂大学,也是一个新鲜的环境。在新环境里,自我可以被重新塑造,大家都不认识,可以潜移默化、锻造心性。他这样想着,想着美好的事情在大学,因为老师也说过,上了大学你们就轻松了。真的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他眼下亟待解决的事情就是填好自己的志愿,为了稳妥起见,他本来可以上一档,他都填成了二档,他的老师,那个班主任后面来电话痛斥了他一顿,痛斥完就匆匆的挂了,再也没联系过。他不在乎,他为了稳妥起见,为了有学上,为了赶紧脱离那个淡漠的环境。他们同窗们有的失利,有的超常发挥,失利的那帮人拉着他复读,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我不可能了”。

  他母亲的白发告诉他,她老了。她的个子也缩了很多,以前能搭在他下巴,现在只能搭在他的肩膀。他父亲外省的生意不好做了,他们一家四口靠着父母的短工勉强度日,老家的土屋倾斜的太厉害了,可还是要住,他没告诉他同学这些,这些为难的字眼从他嘴里说不出,他也没让他们知道,他们寒冬腊月要外出去镇上摆摊,卖菜卖水果,一个冬天把手指都冻僵了。比起这些,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们的父母有桑塔纳,有电动车,可以带他们出去旅游,虽然只是几年一次,他们住进了新房子,装着电暖炉,在火炉旁烤火喝茶。他不能,他没有条件,他生来就是过苦日子的孩子,即使有机会,一次机会就已足够,没有第二次机会,没有了。

  他还是很开心要上大学了,开心得像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强制自己从浓雾中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去外省帮父亲摆摊,父亲对他很好,他却娇气的像个少爷,他无法忍受父亲糟糕的环境,他要在自己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炒菜做饭,还要在自己的出租屋的水桶里排便,然后自己去很远的地方偷偷倒掉,他无法忍受父亲没有带他去吃好吃的,好像考上大学就应该光耀门楣,好好庆祝一番。这些父亲都没有做到,他答应要带他去看黄河大桥,他想象中这座母亲河该是多么的浩浩荡荡。他却食言了,他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那个时期生意不好做,父亲带他去吃了几顿拉面,后来几乎都是自己做饭,自己炒菜。他无法忍受闷热时的恶臭,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反胃,他无法忍受父亲。他不禁想问,怎么你辛苦了一辈子,还要在这个狭小逼仄、臭气熏天的斗室里度日如年?你不应该给自己稍微好点的环境吗?至少整洁看起来井井有条,卧室和厕所分开、卧室和厨房分开,仿佛是底层人的尊严。他和父亲赌气说自己要回去,回到故乡,他来了才仅仅十几天。

  “爸爸对不起你”。十多年后,他回想起这句话时,总是无地自容。他冲动了,他不该对父亲火冒三丈。把他放在父亲当年的位置上,他不会做得更好。至少父亲会忍耐,这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格。他不会,他时时刻刻压抑着自己,等到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火上浇油,最后等到按耐不住的时候,就山洪般的爆发了。说到底,他不会沟通,不知道怎么和这世界,这复杂的现实生活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他坐着绿皮火车,像来的时候一样,站了十二个小时,想着回去后母亲应该怎样的嗔怪他。他花了几百块的路费风尘仆仆,却半途而废,他们本该惜钱如惜命的时候,他却大手一挥,像极了别人家的阔少爷。他能怎么办?他懊恼了一路,自责自恨。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谁有看得清呢?也许他应该在无数个失意的时刻跳下水去,淹没自己的头顶,在水里扑腾,呛着呼救着,也许他应该在烈日炎炎的火苗下除草,在干旱的田地里浇水洒下化肥,在秋天的玉米地里被粗粝的叶子刺伤,这样他就懂得活着的不易了。可谁又能懂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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