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疯长,每月得要去接受一下理发师的剪阅,也是每月必须预备的不可或缺的预算,头发从头顶照例被剪断飘洒下来,很坦然的落到围裙上,或随着吹风筒捣鼓出来的气流,飘扬一段旅程,静静的落在地板上。
头发可算是身体里除了指甲外,也同样不需刺痛神经就能很轻易地与身体分离的部分,它们掉的无声无息,我也被剪得不痛不痒。
套上理发围裙后,要摘掉眼镜。于是世界一遍模糊,虽然离镜子不远,却只能勉强成像往常的面部轮廓,看不清眼脸和眉毛,运足目力也只能看到恍惚黑色一样的阴影,当然也分辨不出牙齿的稀疏,更厘不清鼻子与嘴巴,就这样装模作样的盯着镜子里那边缘近似的投影,还得一动不动的等待着理发师刚刚离开发尖的剪刀。如果用电影里的放大慢镜头,应该会有一缕头发被其实很钝的刀锋折弯然后扯断,然后向前或向后做着各种难度系数的空翻动作,不徐不疾的以蒙太奇的手法,慢慢淡出视野的范畴,落寂在茫茫的虚幻背景里,伴随着微微的风声以及回响着的两片剪刀刚刚机械碰撞的声响,中间曾受到一丝轻微的阻滞,继而毫不犹豫的合拢,紧接着,又迅速的张开,寻找下一撮参差不齐的发梢……
整个人就被固囿在围裙里,不能随意的转动头部或创造一些日常的面部表情,只听到剪刀掠过后咔断头发的声音,混合着自己并不悠长的呼吸吐纳以及通过骨骼传过来的心跳挤压血液,喷射出来,撞击血管壁的回响。
于是神智开始飘飘然起来,又被拽回围裙下的躯体里,时间也缓慢起来,开始回忆并确认,双手不能翻看随身的手机,眼睛不能游离玻璃镜,这种没来由的约束,令躁动的内心,颇有些不爽。
百无聊赖中,开始怀念纷纷离我而去的头发,它们寂寥无名的生长,竟然完全不在我的感知意识里,只有在即将剪掉它们的仪式里,才能准确的体验它们的存在,而存在的时间又只有那么一刹那。古人所说的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都似乎都与它们毫不相干,它们就这样默默的来,真真实实的曾经伴随身体一段时间,然后又在咔嚓一声后,轻轻的离去,不激起一圈涟漪,不唤起一丝微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恒古沉默,无欲无求,无声无息,无忧无愁。
我开始咀嚼自己这种偶然间的悔悟,思考来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竟然未能留下一些斑斓的色彩,愉悦的声音,或者鲜活的字句,不也正是十足的浪费和遗憾么?
没去过的沙漠,自然没有留下过两行走出来的脚印,它们本可以延伸到遥远的远方,而我应该在奔向前方的顶端——那永远的顶端。只是因为没有印记,自然也就没有成就感,我开始预感到一阵痉挛般的彷徨:能力匹配不了梦想,却还在梦想里向往飘渺的远方。
不自由的灵魂,永远缺少创造力,天马行空未必能融于这个世俗的世界,却能在宇宙的浩瀚里点亮某些不知名的星辰,哪怕只是快要熄灭的闪动,哪怕只是深不见底里最无助的那束光亮。
“好了!”师傅终于出声,把我从茫无边际的思绪里拉回理发厅的椅子,我戴上眼镜,认真的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严肃的笑了笑。还好,能看清楚自己的面目,还有根根竖起的头发,嗯,挺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