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你,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开什么棋牌室,我只是想报仇。”张翔看了看李露,又迅速低下头去。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犯法的事情?”李露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丈夫,他那副手铐格外刺眼。张露眼泪在框里打转。
时间退回到五年前,二十四岁的张翔经人介绍,认识了二十三岁的李露,两人都是水乡人,双方看对了眼,半年后便张罗着结了婚。婚后育有一子,两人以种田为生,虽然收入不高,勉强能够糊口,但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张翔是个热心肠,遇到村里的人总是笑嘻嘻的打招呼,谁家有事,也是第一时间冲过去帮忙,对李露也是十分体贴。
张翔的母亲多年前就已生病去世,父亲在得知儿子要结婚时,便花钱把房子装了一下,作为他俩的婚房,自己则住到隔壁村姥姥留下来的破房子去了。张翔偶尔提点酒和肉过去探望。李露的爸妈健在,与夫妻俩都住在水乡村。
有一年快过年了,李露在家里忙前忙后,张罗着过年要买的东西,张翔看到桌上一块新鲜的猪肉,便想起了自己孤独的老父亲。“露露,这块肉留着给咱爸,好不好?眼下快过年了,他老人家腿脚不好,又舍不得吃穿,唉。”
“好,听你的。”张露又去床底下的箱子里面装了些点心,用袋子严严实实装好给张翔。
于是张翔第二天就去看望老父亲了。结果当天下午下起了暴雪,张翔回不来,就在那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雪停了,张翔湿着脚回来了。李露赶紧帮他脱掉鞋袜,让他去炉子那里烤火。李露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丈夫聊着天,却发现丈夫不大高兴,脸色也不好看,就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应该是天气太冷了,有点发烧。”李露一摸他额头,确实有点烫,就倒了点热水给他喝,让他早早睡下了。
年后,天气暖和。李露把孩子交给爸妈,夫妻俩又开始准备下地干活了。那段时间,李露总是能看见丈夫眼下的乌青,甚至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很难入睡,就问他怎么了,张翔说可能是干活累着了,过几天就好了。李露便没有放在心上。
那一年,由于夏天雨水太多,他们的作物收成不好,赚的钱比往年都要少,夫妻俩晚上在灯下边数钱边叹气。
“现在种田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了,你看我们村有好多年轻的夫妻都出去打工了,我听我妈说,广州那边有好多招工的,我们要不要也出去打打工?”李露问张翔。
张翔想了很久,没有说话。他用双手盖住眼睛,上下搓了搓,说了句:“再说吧。”
后来,他们发现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而且每到过年回来,都是得意洋洋,用响亮的声音向村里人讲述着他们的致富故事。村里越来越多的新楼房的出现,正好印证了他们的故事的真实性。
李露的父母也按捺不住了,跑来张翔的家里,试图说服他抓住眼前赚钱的机会,和李露一起外出打工,并承诺会帮他照顾好孩子。三杯白酒下肚,张翔没有丝毫松口,他说他父亲年纪大了,一个人他不放心,又说孩子还小,舍不得离开。李露的父母见他这样执着,便不好再说什么。
物价渐渐上涨的日子,张翔夫妻的收入还是靠天收,这种情况下就会显得格外拮据。张翔身上的外套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李露的一双皮鞋穿了一年又一年,孩子的衣服有些还是村里人给的。
李露晚上在灯下仔细算着每月开支,然后数着从抽屉里拿出来的钱,面露难色。她不理解丈夫为什么宁愿风吹日晒的下地干活,也不愿意去外出打工,至少那样,他们的生活会有所改善。
犹豫再三,她还是对坐在床上的丈夫提了此事。“现在真不是出去的时候,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马上回来。”张翔从床上起来,耐心劝导老婆。
“可是你看村里那些人,人家情况和我们一样,也在外面打工,一年还能存好多钱呢。”李露越说越心酸。
“我们好好干活,也是一样的,会好起来的。”张翔温柔的拍了拍李露的后背。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李露身上,而是落在房顶上那一块风干的腊肉。
秋收结束,夫妻俩在家闲着,偶尔还会去邻居家看别人打牌。那时候天气好的时候,好多村民会聚集在村口打牌,十分热闹。
有一天李露发现家里的一些生活用品快用完了,就叫丈夫骑自行车去镇上买。等到黄昏时刻,张翔捆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顺便给李露带回了一些消息,他发现镇上开了好几家棋牌室,生意还特别好。里面打麻将的、斗地主的应有尽有。
“我想着,我们俩干脆在家里也开个棋牌室吧,不用出远门折腾,又方便了大家。”张翔眼睛里面都快放光了。
李露有些犹豫,心想这事能成吗?他们只有那么多钱,村里也没有人做过这个,万一赔本可就麻烦了。
丈夫再三做思想工作,最终李露还是被成功说服,毕竟她内心也渴望能够改变现状,其次她也信任丈夫。
他们把家里堆杂物的房子清理出来,把后院也整理干净了。两人去镇上找到了卖桌椅和卖麻将的场子,进行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投资。
由于夫妻俩人在村里的好名声,以及俩人卖力的宣传,很快就有一些村民光顾他们的棋牌室了。
李露一整天都把炉子烧的旺旺的,还多买了几个热水瓶,时不时地就给打牌的和看牌的几位村民添上热水。张翔则忙前忙后帮打牌的村民换零钱,帮他们跑腿去小卖部买点方便面和饼干。
半个月过去了,夫妻俩的棋牌室生意稳定。到了晚上,李露借着灯光开始算账,算完长舒一口气。张翔见状,便问她怎么了。李露看着丈夫说:“我仔细算了一下我们投进去的钱,和牌场每天的收入,虽然现在还没有回本,但是收入涨得很快,我这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了。”
“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就是累着你了。”张翔心疼的看着李露,顺手帮她揉了揉肩膀。
“说实话,刚开始那几天挺累的,跑前跑后,生怕没照顾好他们,现在倒是习惯了。”
“嗯,只要我们夫妻团结一心,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会的。”
就这样,他们变成了水乡村唯一一家棋牌室。担心村民打牌饿肚子,张翔还从镇上批发了好多饼干和方便面等零食来卖,炉子依然是一整天烧得旺旺的,几个热水瓶永远装着热水,有时候张翔还会从镇上买一些便宜的茶叶,免费给打牌的人品尝。
最最关键的,是他们夫妻俩永远有求必应,笑脸相迎。村民们爱上了这里,打牌的,看牌的,甚至是放学经过的小孩子,都要进来凑个热闹。
第二年年初,棋牌室开始盈利了。李露在灯下算账的时候眼带笑意,说着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之类的话。张翔坐在床上,眼睛又瞟到了挂在房顶的那块被遗忘的腊肉,脸色沉重。
他们一家渐渐过上了好日子,全家人穿上了新衣服,去镇上买了新鲜水果和猪肉,李露甚至第一次去理发店烫了个头发,心里想的全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夫妻俩的棋牌室生意越来越好,尤其是节假日和天气差的时候,屋子里面挤满了人,说话声,笑声,麻将声,咳嗽声,一直持续到晚上的饭点结束。有时候人实在太多了,张翔夫妇得把他们的卧室也摆上一桌。
李露享受着这样的热闹,眼看着身体就开始发福了,但是张翔却瘦了。打牌的村民都说他肯定是太操心了。张翔笑笑不说话。
来张翔夫妇的棋牌室的人,都是水乡村民,偶尔有一些是从别的地方过来探亲或者喝喜酒的客人。张翔夫妇无一例外都是笑脸相迎,有求必应。
来打牌的村民中,有一个金大爷几乎是天天都来,他的妻子在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和女儿都住在另一个镇上,差不多半年回来探望一次。金大爷嗜酒如命,有时候满身酒气地跑到棋牌室,晕晕乎乎一整天,然后拖着酒醒的身子回去,村民有时候好心劝他少喝点酒,也被他一句不耐烦的知道了给堵住了嘴。
张翔对金大爷是最客气的,每次都会满脸笑意的给他添热水,泡泡面,甚至连打牌的桌子都安排在暖和的地方。金大爷享受着这种待遇,有时候也乐呵呵的跟张翔开几句玩笑。
到了晚上,孩子睡下后,李露拿出记账本开始算账,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张翔则坐在床上,眼睛仍然盯着那块风干的腊肉,眼眶渐渐发红。
白天,他们棋牌室生意火爆,热闹非凡,夫妻俩忙里忙外。到了晚上,李露感觉到丈夫又和以前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甚至有几次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丈夫在厨房走来走去,还叹着气。
李露怀疑丈夫生病了,提议要他去医院看看。张翔揉了揉自己通红的眼睛,解释说自己只是太累了,过段时间就好了。李露没辙,只能每天入睡前帮丈夫泡泡脚,给他煮点热姜汤喝喝。
在一个打霜的早晨,张翔夫妇家的门都还没开,就有一个隔壁村的人过来敲门,捎来消息说张翔的爸爸昨天晚上死了。
“他老人家昨天傍晚在田里挖菜,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大清早有卖菜的人往那经过才发现,人都已经僵硬了,你节哀啊。”
张翔坐到床上,用手不住的擦着眼睛,浑身颤抖,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李露站在一旁,泪如雨下,她心疼公公,更心疼此刻的丈夫。
在办丧事的期间,张翔几乎没有闭眼。眼睛全是红血丝,身体瘦得跟生了病似的。村里人都过来握着他的手劝他节哀。张翔挤出苦涩的微笑,以示回应。他去厨房的时候,看见了桌上一块新鲜的猪肉。
“爸,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现在……让我来帮你。”张翔眼神空洞,自言自语到。
丧礼过后不久,棋牌室如期开门。张翔夫妇重新换上了久未的笑脸,在各个牌桌之间招呼着。这天,金大爷情绪高扬,满身酒气地进来了,他大声叫唤着让张翔给他安排最好的位置,张翔热情相迎。
“哟,你们看,金大爷今天换了身新衣裳,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呀?”坐在他对面的牌友说。
“我的孙子和外孙他们,明天要回来看我啦!他们这次要呆好长时间呢,明天我就不能打牌了。”金大爷嘿嘿的笑着,还打了一个满是臭味的嗝。
“他们有好久没回了吧?”张翔端着热水瓶,边给金大爷倒水边问他。
“上次回来还是过年的时候,也都有大半年了。不回来也好,我一个人清静。”说完金大爷就笑了起来,旁边的牌友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当天打牌结束以后,李露忙着扫那一地的烟头、卫生纸和泡面盒子。张翔把桌子上的麻将收拾好之后,就到厨房去了。他望着那一袋等下要煮的猪肉,嘴唇紧抿,突然感到自己全身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又走出了厨房,抬头望了眼房梁上那块风干的腊肉,搬了凳子便将它取了下来,眼眶通红。他想起了他的爸妈。
当晚,迷迷糊糊睡着的李露感觉到丈夫起了身,又隐隐约约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叹息声,她一整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她看见张翔满眼红血丝,神情有些呆滞,不免有些担心,便提议让他今天休息一天,张翔没有同意。
这天,金大爷因为孙子和外孙的到来,没有出现在棋牌室。张翔依旧如常地穿梭在各个牌桌之间,同时还不忘询问关于金大爷的消息。
“他孙子和外孙,女儿和儿子都回来看他啦,不过他儿子和女儿镇上有生意要做,当天就得回去,两个孙子要在他这里玩上好几天,不能打牌啦!”一个住在金大爷后屋的老人说。
到了晚上,李露的感觉和昨天一样,丈夫几乎一整夜都在房间和厨房走来走去,同时还伴随着叹气,但是李露因为白天劳累,还是迷迷糊糊眯着眼熬到了早上。第二天一清早,当李露还在床上的时候,张翔眼睛通红,深吸了几口气,在厨房拿了两把菜刀,别在了腰间,用外套遮住,出了门。
在路上遇到同村的人,张翔仍是笑脸相迎,但是脚步却加快,朝着金大爷家走去。
与此同时,金大爷怕菜不够孩子吃,一大早就掩着门去集市上去了。张翔在金大爷家门口转了几圈,碰到了村里一个在捡树枝当柴火的大爷。张翔若无其事地和他打了招呼,然后扭头往回走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张翔再一次出现在金大爷家门口。捡柴火的大爷此刻已经走了。张翔轻轻推开窗户,往里望了望,就看见了两个正在熟睡的孙子,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后来的血腥场面成为了全村人一整年的噩梦。
张翔打开了虚掩的门,拿着两把菜刀,对着熟睡中的两个孩子一顿乱砍,仿佛他们是一堆不值钱的白菜。根据村民们后来的描述,有一个孙子趁乱跑了出来,慌乱中向路上的人求救,只见那孩子血从头上流满全脸,完全看不清人脸,当时孩子的神志不清,几乎要晕过去了。
另外一个没逃出来的孩子,被张翔砍破了脸,后槽牙直接飞了出来,当场晕了过去。
张翔拎着两把滴血的菜刀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他那受苦的父母亲,感到如释重负。路上的村民跟他打招呼说:“张翔你去干什么啦?”
“我?我杀人了!”张翔瞪圆了血红的眼睛,看着村民。
李露看到警察要带走张翔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开始说着不可能,直到她看见那两把沾满鲜血的熟悉的菜刀,她感到自己被雷劈了一般,然后嘴里开始念叨为什么,直到张翔被带上警车。
在警局里,张翔向李露和警察坦白了一切。他看着眼前伴他多年的妻子,留着眼泪说出了多年的秘密。
“露露,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下大暴雪,我去看我爸,然后在那里留宿了一晚?”
李露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掉。
“那晚,我爸跟我说了很多。他说,金老头是个畜生!当时我妈怀着他第一个孩子,在家干活,金大爷他喝多了酒,就冲进去要侵犯我妈,我妈死命不从,他就掐着我妈的脖子让她喝酒,我妈受了惊吓,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掉了,据说是个男孩。”
“我爸不敢声张,怕被人说闲话,就让金大爷赔了一些钱,就不再提此事了。后来金大爷三番五次喝完酒就要来侵犯我妈,还用各种难听的话骂我妈,被我爸赶走了。我妈天天夜里在被窝里哭。”张翔说道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等我妈生下我后,她身体就一直不好,没过几年就得病死了。我每次想到我那可怜的妈,还有我那可怜的爸,我脑海中就出现金老头的样子。我恨他,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张翔说到这里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就是因为太恨他,所以杀了他并不能解我的恨,只有杀了他仅有的两个孙子,才能让他真正痛苦,让他被儿女唾弃。”
“对不起,露露,对不起,我骗了你,开棋牌室只是我的借口,这样我们就不用出门打工,我就可以监视金老头的一举一动,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张翔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整个人看起来痛苦万分。
李露说不出一句话,她憧憬的美好生活都在一瞬间破灭,她为眼前的丈夫感到痛心疾首,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张翔夫妇的棋牌室被封了,他们正在建的新房子也被强制停止,现在里面都长草了。
李露没有脸面留在水乡,独自带着父母和孩子去了别处,彻底消失在了村民眼中。张翔蹲了监狱,每到深夜,他就会想起他的妻儿,想起他的父母,然后泪流满面。
而水乡村的村民,他们被这个噩梦缠绕了将近一年,才慢慢走出来。现在水乡村又开了一家新的棋牌室,生意很好,无比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