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的念想今年坐实了。
北方,冬天得有雪吧;有雪,不能马上就化了吧;化了再不上冻,那还叫冬天吗?
这场雪落下已经两周,但现在还有半边雪色。城里大道当然没有雪了,除了高楼下的阴冷里。山里多半还是雪盖麦苗,冰裹干草。看着雪,在雪地上美美地走着,儿女们说这雪好像延长了寿命,感觉它以前都是眨眼而逝的。山根泉水缓缓流远,长天说那是童年溪。梦竹说雪花轻盈浪漫,应该是少年雪。梦兰说河出深谷滔滔向远,实在是青年河。
阳坡雪线一日日降低,裸露的湿土越来越多,但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化完的。土酥软滑落,能捏出水。入夜土冻,硬如铁块,次日日出变软,踏之成泥。两三天后蒸发多了,走上去就如进了面缸。脚有点不忍心使劲,因了这土里一定有花草的种子,也许在呼吸享用呢!回看脚印很明显,也整齐错落,自己竟然爱起自己的足迹来。想捧起土,捻捻,看有没有少时整泥娃娃的感觉。这时犁地,牛一定最高兴,拉着不费劲,它卧下倒沫时还能温软如被。牛艰辛,牛也欣然。我也想拿来铺盖睡在融雪后净干的新土上,可以省却褥子的。
柳树新洗,远看生烟,似变青色,却并没变,是干枝互相映衬的结果。走在柳林边上,吸气,再深吸气,凉净的空气进入肺腑,好像把六脏都清洗了,每一个角落都到了,汗毛眼都能感觉到。
全山的树没有一片叶子,林子上空的天,更空阔了。林子里的石块,能一个个数清。羊们舌头卷着绊在草间的树叶,如蚕吃桑叶般下小雨的感觉。
阴坡的雪几乎没动,反正看不到什么变化。走着,抓一把雪,扔到对面的柿树身上,粘住下不来了。扒开雪,解救一棵冬草,想起秋天架子车拉芝麻时就是在这歇的,开春这不会不吭声长出几棵芝麻苗吧!雪已经实落了,没有咯吱咯吱声了。想好好看看这雪,不想让它化让它走,哪怕到五黄六月。如果大岭长洼间能常有这一片苍茫洁白,能护卫小村滋润山川,我宁可自己夜夜来陪护这雪友。我铺下干草,搭庵雪上,主动当当苏武和李陵。怕它化,我真想弄一块大布把它盖住,热天隔热,冷天保冷,宁可它是昆仑雪,不愿它做东北雪。
雪下的麦苗和草们高兴得很,老天爷你冷吧,咱有被子还怕啥?外面再冷,里头都冷不了多很。它们白天对视交流,晚上长鼾如雷,就如我睡在自家的土炕上。虽然看不见,它们在可怜阳坡的同类呢,因了它们有自己长期的护卫者,化得慢化得长的雪一定水分多,渗得深,它们觉得自己比对坡的麦子一定收成好,农人看它们的眼睛会更加沉静。扭头,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闻了闻雪,对着八里山叫了几声,童声新试,像呼唤着什么。
有人扒开雪栽树,栽大叶杨,栽柏树。我帮它挖窝,封土,我们都没打算去担水浇。树身周围堆厚厚大大的雪,第二天来看雪面低了,再加点。腊月将近,年前天天来看雪,看着看着就打春,硬是把冬雪看成春雪,小树有了山野精神。与雪一起过新春,年下放鞭炮也来这制造些动静,让雪地里袅袅起轻烟,不是大震大响的。
不知道雪未化就有草芽拱出,还是雪一化就有新绿如针尖破土。记住一定装几瓶雪放在冰箱里,待明年再下雪时拿出来,看那雪是否记得故人。我若是雪我会落泪,你看看你拿瓶子的手的水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