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条红领巾,上面绣着好看的鸳鸯。那是一个小学同学送我的。
我上小学一年的时候,学校临时设在村子中央的三间土房子里,一个教师教两个年级,左边是一年,右边是二年。等到三年级,才能到离家两公里外的中心小学就读。老师是本村的民办教师,四十多岁,姓郭。虽然带着两个班,郭老师还常常让我们轮流站到讲台上考本班同学生字,然后自己跑到村民家去聊天。
我的个子小,胆子也小,每次轮到我举着字帖考大家都非常的为难。我红着脸将字帖窃窃地举起,下边地同学们参差不齐地读过,我连看都不敢看大家一眼,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胆子小,不会向老师告谁的状,所以读的热情不高。每到这时,二年级那边就会跑出来一个梳两根辫子地女孩对我说:“来,我帮你。”然后她举起我的手臂,我的手里则举着字帖,下边的同学齐刷刷地念起来了:大、小、多、少......她是郭老师的小女儿,叫福慧。大家都知道她是老师的女儿,自然不敢不认真。下课了,我跟在福慧的后边玩,她的胆子很大,多淘气的男孩子她都不怕。有时候,放学我把福慧带回家里,妈妈给她好吃的她不要,只是对妈妈做活的针头线脑感兴趣,妈妈未纳完的鞋底放在那,每次她都要纳几针才过瘾。
等我升到二年级,坐到教室的右边,福慧并没有到中心小学去读三年,而是成了我的同班,我很高兴,她经常到我家里一起写作业。因为她的爸爸教我,我一直不敢去她家。郭老师教学纯属为了赚点工钱,讲完课就出去打牌!村民有时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我们互相监督着读课文和生字,都笑着说:‘郭老师就是一个耍钱鬼子,不配当老师......”福慧听到这话,大声嚷着,那你来当啊,然后跑到土讲台上使劲拍拍那张破桌子为大家留家庭作业,这是她气喘吁吁跑到牌桌上问她爸爸后记下的,一般都是当天的生字写几遍,数学题写几遍。原来,自私的郭老师为了方便打牌才不让福慧上中心小学三年级,那样没人当这个小老师,他就不自由了。村民都夸福慧懂事,比她爸爸都强。福慧不买帐,一 眼一眼的翻着夸奖她的人,大声宣布放学,监督完值日生打扫完毕,锁上学校的房门回家。我那时一点不明白福慧为爸爸玩牌烦恼,相反还羡慕她在学校里像个小大人似的指手画脚。
后来的一次,我和福慧去了她的家,虽说在一个村子,但她家和我家分处两头,我觉得很远。一走进她家低矮的小土房,我那时虽分辨不清太多事物,但心里还是感觉到了她家的贫困,福慧的妈妈躺在土炕一边的旧被褥中,看见福慧带着我回来吃力的坐起来,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一一告诉她,然后看着福慧为她拿一种药片吞下。福慧忙伺候完妈妈,把我扯到她家土房的另一个小屋,就是他和姐姐们住的地方,那时节的农村女孩子做女红就是业余生活的全部,姐姐绣了好几个漂亮门帘等,这些东西都是有纸样的,用复写纸描到要绣的布上,福慧给我展示了怎样操作。还手法娴熟的在姐姐没有完成的作品上绣了一会。
原来,福慧的妈妈有肺心病,常年累月的躺在土炕上吃药维持。她的爸爸虽在这个临时村小学教书,但很少回家,下了班只是在外面赌。福慧的2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去侍弄地里的庄稼,还要做家务,本身年龄都不大,所以维持这个家很难。小小的福慧在学校里帮爸爸的忙,回家还要帮忙伺候有病的 妈妈。那时候鞋子全靠手工作出来的,福慧家人口多,2个姐姐忙不过来,福慧换季的鞋子常常跟不上,所以她就常自己动手帮姐姐纳鞋底、帮着做棉衣,做饭收拾屋子喂鸡鸭鹅狗等小家务更不在话下。
后来我们每天去两公里外的中心小学去读书,那时候的孩子是属于野外的,每天上学放学路上一群鸟儿一样的孩子笑着闹着奔跑者,常常把树上的鸟雀都惊起一片,男孩子冲着天空的鸟群吹着不成熟的口哨。我和福慧也在孩子们中间,路过学校和村子之间的大片树林时,都要玩一会儿。冬天的早晨,我们笑着摇落树上的树挂,擦掉落在脖颈里冰凉的感觉,嘻嘻哈哈地想跑向学校。春天柳枝发芽,折下做成柳笛儿轻轻吹着走路,和煦的风拂着快乐的我们。有时候淘气,会偷偷跑进大片的麦田,坐下来,微风拂过,麦浪如同绿色的波浪。野花是女孩子们最钟情的,编个花环,或胡乱折下几枝带回家插在酒瓶里,最好玩的是轻轻吹落蒲公英的种子,看着它随风飘向远方,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童年是随着蒲公英的种子飘走的!
临近考初中的日子,班主任一到下午,就让我们自己到操场边上自由的复习,孩子们欢快的奔向操场边的小树林,到了那老师看不见,没几个认真背词语的。我和福慧更是粘在一起分不开,福慧两手各扶一颗小树,嗖嗖地打着空翻,辫子上地蝴蝶结上下翻飞。等折腾够了,老师也差不多宣布放学了。七月地阳光,照在放学地路上,我和福慧路过树林时,仍然要停下来,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要坐下来仰望一会儿树上浓密地叶子。就在那个七月,福慧的妈妈去世了。小孩子不懂得怎样安慰,甚至对死人有一种害怕,一直没去她的家里。
初中开学前,福慧穿过大半个村庄来找我,对我说:“红领巾到初中就不带了,你不是喜欢我姐姐绣的花吗,我早学会了,你看我给你绣的......”福慧在阳光下打开红领巾,三角的中央,一幅活灵活现的鸳鸯戏水图。那图案绣完之后把线圈剪开了,毛茸茸的。我高兴地拿给妈妈看,妈妈直夸福慧地手艺比得过大人。但福慧却哭了,她说她的爸爸决定不让她读初中了,因为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和她哥根本忙不过来家务。此后的一连几天,福慧都无助的来我家哭诉,妈妈甚至说,你要想上就去吧,学费开学婶儿先给你垫上......
福慧到底没读初中。
没读初中也罢了,可我初中毕业时,福慧却出嫁了。
福慧嫁的人比她大十几岁,因为她的爸爸总和这个光棍玩牌,输了钱这个人就慷慨的借给福慧的爸爸。福慧的爸爸高兴之余就把福慧许配给了这个光棍。初中三年,我早已结交了许多新的朋友,和福慧在小学期间建立的友谊,早已经在三年里淡化了,妈妈和我说起福慧嫁人的事,我根本没怎么用心听。只记得妈妈一句句的叹息,她爸没正事呀,福慧多聪明的孩子,那么小就会做针线活.....我在妈妈的叹息福慧的声音中走进高中的大门。
住校的高中,每个周末回家妈妈都会给我唠叨这家那家的琐事,高二的寒假刚回家,妈妈就失落的告诉我--福慧服毒自杀了!
福慧的不幸福在人们的预料之中,福慧的死却在意料之外!懒惰而好赌的丈夫并不懂得爱护福慧,沉重的家务和无休止的贫困,压得福慧透不过气。我虽然六年多没和她交往,但凭着小时候福慧的聪颖,我猜她的内心一定是敏感而孤独的。她只读完小学,改变自己命运的方法只有苦苦劳作,和所有农村妇女一样期盼丈夫和其它庄稼人一样勤劳顾家。可事与愿违,福慧一定孤独到了极至,为自己开脱的方式才如此愚昧。她一定从小学毕业时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孤独,许多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美好,对福慧来说一定很难。虽然她可以在一条红领巾上绣出美丽的鸳鸯,可面对生活,她无力刺绣。而我们熟悉她的人,谁都未曾给她一条可以刺绣的丝线。好多人提起福慧的死,都归结给那个年代,说那时候都穷,乡下家家孩子多,能吃饱穿暖已是难事,哪有什么精神生活?我忆起福慧,总是伤感,我总想,如果我能和福慧一直保持像小学时的那种亲密,让福慧的心里话有个倾吐的地方,又或者把我读过的生活或爱情故事,讲给迷茫的她听,她就会有许多方法来解开她的孤独无奈,重新选择如何生活如何爱,绝不会单单选择一条不归路。
经年过去,今夜我想福慧在天堂,一定绣出了一幅美好的生活图画,遇见了爱她的人,他们携手回望小时候的麦浪,冬天里的飘舞的雪花……